他说,昨日皇上以通敌为由抄了戚道然的家,他的全族在午门斩首。
男女老少的头颅滚在地上,嘴里含着丝绢,眼皮还未阖上。
她说,什么时候轮到我们?
他说,不知道,快了吧。
然后他又一次看见他的父母在一片黑暗里木然对坐或者相拥而泣,他们看上去像一对惊弓之鸟。
七岁的倪珂皱了皱眉,不出一声地退下了。
当时他并没有预见到,那张恢恢不漏的大网一年之后从天而降。
苏礼卫发现男孩不知为何放下了手中的短剑,一动不动坐于台阶上,神色稍显沮丧。
虽说已过了天命,可一对浓眉一脸重髯的汉子看着至多不过不惑的年纪。
以为大病初愈,难免心情低落。
苏礼卫坐于他的身旁,柔声道,世子若是习武累了,便回房读会儿书吧。
“苏伯,不怕你笑话,近来我常常怕你会续弦生子,”
埋头以短剑轻划地面,涩然一笑。
日夜研文习武不倦不怠的男孩不明白为何自己在父亲面前,仍然站亦是错、坐亦是错、说话沉默皆是错。
“那时珂儿便是孤家寡人了。”
他当时没有想到就因为自己这一句话,苏礼卫此生再未娶妻。
“侯爷与夫人俱在,世子如何会是孤家寡人?!”
汉子一脸难以置信入耳何言的震愕。
“我时时觉得爹爹不喜欢我,甚至……讨厌我……苏伯,我听到一些传言……”
“世子莫胡乱猜疑!”
苏礼卫厉声打断了倪珂的话,生生藏下心头的一声叹息。
只说,常言道,溺于情者易短于智——
“侯爷,世子的病不能再耽搁了,须得马上请个大夫来……”
坐于书房的倪尚卿抬起一双疲惫的灰褐色的眼睛,神态暧昧地冲他一笑,此等恶疾便是天命,躲得过是他的造化,躲不过也只能如此。
他终于发现侯爷对自己儿子的生死完全是一副事不关己的听之任之。
那一瞬间苏礼卫觉得怒火攻心,溽暑难挡,却是对自己。
苏礼卫最后唯恭唯谨地退了出去,一脚踢开由侍卫把守严禁府内下人出入的房门,将年幼的倪珂裹进自己的大氅里,闷头往府外走。
他疾步如飞却又小心翼翼——怕赶不及,怀中这个雪团一般洁白剔透的男孩儿便化了;又怕赶得太急,他就散了。
“在下不过是混口饭吃的江湖郎中,这等恶疾治不好。
壮士还是另请高明吧。”
那江湖郎中看送医的孩子气若游丝,仅存了半条命在;又见眼前的汉子人高马大,出手阔绰,便怎么也不敢医治——只怕是哪个来头不小的公子爷,若医治死了,保不齐是自招祸患。
苏礼卫跟着倪尚卿南征北战那么多年,身上大小的刀伤箭痕不下百处。
这桀然傲骨的男人,那夜却跪在了一家小医馆的门前,朝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江湖郎中屈身叩头,热泪满面。
风之乍起。
年幼的倪珂朦朦胧胧地忆起,一个人将病得不省人事的自己裹在了衣襟内。
那场重病烙下了他一生怕冷的痼疾,可那时的温度却足以镌进心底,由隐隐约约渐渐烧至如火如荼。
他像一叶被打捞起的浮萍那样告别了漂流无依的恐慌与载沉载浮的哀凉,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与安心。
想了许久才渐渐明白,那是一种只可体会却说不上来的感觉,影影绰绰浑然难解,薄如蝉翼,袅如轻烟。
许是可以称之为,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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