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思衡知道他是在说自己关于太子问题在皇帝面前的陈词,也不好太谦让也不好太骄傲,只能笑道:“都是肺腑之言,我第一次奏对很是紧张,也不敢巧言令色,只好实话实说。”
“实话未必是圣上不想听的话,你比旁人早懂得这个道理,路便会走得更顺畅。”
曾玄度的脑袋随着马车摇晃而摆动,“一味逢迎实非为臣之道啊……”
是的,一味逢迎皇上便是有求于君恩和当前的地位,以如此做官为目的,只怕立身存心都不大正,虽然大家都想保住脑袋和脑袋上的乌纱,然而也还是得讲些原则和职业道德。
这话没必要说出来,卓思衡觉得曾大人做了这么多年官又如此受皇帝器重,必然是懂得,于是他也只是称是,不加多言。
“我从前不大相信人如其文,文章总好粉饰人心,颇难探察,不过你的文章倒是和你的为人一致,思条清明、理络澄澈,翰林院的职事很适合你。”
曾玄度也是笑了笑,而后又闭上眼睛。
但卓思衡总觉得曾大人好像还有话到嘴边没有说的样子。
其实他也有问题……他还是想知道自己省试的文章到底哪里不如彭世瑚了?虽然此事已经过去他又拿了状元,但对于做题家卓思衡来说,思维惯性让他有受迫性总结综合症和考试问题上极强的自尊心,一次失利其实不要紧,要紧的是想知道自己哪里有错。
只是如今这种形势下,他多问省试就显得很小器,没有半点容人雅量,反倒像是从没赢过似的得理不饶人外加得了状元卖乖,于是他也不好再去问了。
此次奏对三天后,关于太子进学的事终于有了批示,皇上下旨依照翰林院的奏疏办理,排课润业则由翰林院共弘文馆一道商议,太子也可于进学后伴驾,不能学散而荒嬉。
很多人都没想到皇上对太子也忽然上起了心,颇感意外,但真正让卓思衡意外的不是自己代表翰林院写得奏疏这么容易就通过,而是皇上接下来的旨意三连:
——晋罗氏为贵妃,其子封赵王;
——赞罗氏之妹博学高才、明识法度,授女史职官,入内廷教授公主与郡主学问礼法;
——修缮东宫之事可暂缓,然而太学年久失修,当尽快营缮,有爵之家与七品以上官员之子五月照旧例入学。
卓思衡心中的迷雾拼图由皇上亲自拼上了佚失的最后一块。
从始至终,皇上都并不关心东宫太子皇子,他关心的是政权的稳定与皇位的稳妥。
他宠爱罗妃——现在是罗贵妃了,以及其子赵王,如果一开始便直接说要封,那很多人就会跳出来反对表示太子现在还没着落呢,先封爱妃爱子不合法度,所以他先把太子的事情弄好,虽然也只是弄个表面,没有东宫的太子又有什么势力?而罗贵妃的父亲只是小小橘官,也已过世,家中除了妹妹也没有其余亲眷,可谓是毫无外戚之忧,这样的爱妃和所生爱子可能宠爱一点也不会影响朝局走势。
罗贵妃的妹妹卓思衡隐约曾在当年丰乐楼群星宴听过一点八卦,据说是当世的班大家,学问造诣极高,连同样以学问德行见闻于世的长公主都十分推崇,本朝因前镇、定二公主的旧例在所以并不反对女子进学,尤其贵族女子更是要以知书明理为要,而让罗贵妃的妹妹作女史,一个是可以教育公主与郡主,彰显宫中学风惠及,再一个或许是皇上可能想为罗贵妃的妹妹指婚一门好看的亲事,让她有个头衔而不是如今的孤女,这样由皇帝指婚,大概此女的婚事不会太差,然而也培植不出什么外戚势力,富贵有余权柄不足,大致如此。
最后一条就很关键了,卓思衡曾听卓衍讲过,许多亲贵重臣子女到了一定年龄都有入宫为皇子公主随侍伴读的机会,这是一种额外赏赐的恩荣。
然而皇上似乎不打算这么做,他大概是担心亲贵子嗣过早与皇子们接触,形成门阀同皇子之间的派系,党同伐异,他亲爹就是被这么搞下来的,他对此必然心有戚戚,于是就让所有子弟都老老实实去太学念书,谁也别惦记进宫结党提早站队的事了。
这一连串顾左右而言他加连消带打以及假途伐虢组合拳可谓拳拳到肉,基本杜绝了世家想与太子和皇子勾结的可能,也为自己的后宫去除了外戚的弊端,至少这批皇子成年前都是被剪去了羽翼,想飞出皇帝的手掌心是不大可能了。
包括太子。
卓思衡对这位才大自己十岁的皇帝可谓刮目相看。
这就像一场在他面前真实上演的精彩帝王心术政治秀,教会他入朝为官后的第一个道理:圣心深不可测。
不过他也总结出自己文官职业生涯的第一条经验:永远站在皇帝和朝局的角度思考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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