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吧。”
他指了指门槛边的一张凳子。
侄儿低着头没敢坐,喝了一碗冷水,担着木炭走了。
罗伯要他歇一阵再走,侄儿低声说再歇就晚了。
罗伯说你的草鞋烂了,换一双去。
侄儿说新草鞋打脚,不换了。
不久,侄儿过罗江时下河洗澡,不慎淹死。
罗伯自己没有后代,与远方的一个兄弟共着这一线香火。
大概是他兄弟夫妇怕他伤心,怕他责怪,对他也瞒着,只说是他侄儿招工到城里去了,走时太匆忙,来不及向他辞行。
于是,很长一段时间内,罗伯还时不时笑眯眯提到他的侄儿。
别人要找他借一根圆木,他就说,木头要留给侄儿打床铺收婆娘的,如今侄儿是吃国家粮的了,城里样样都讲究洋式,他这张新床还得请街上的木匠来打。
人家卖给他一只山鸡,他笑眯眯地说,这个好,他要烧把烟子熏起来,留着等他侄儿来了再吃。
日子久了,耳风徐徐传遍马桥,人们都知道他的侄儿已经夭折,也怀疑罗伯是否真正还蒙在鼓里。
听到他提起他侄儿,忍不住朝他多看一眼。
他似乎也从人们的目光里觉到了什么,有不易察觉的短瞬一顿,想做什么却突然忘了般的惶惶。
人们越是等待着他改口,他反而越有坚持下去的顽强,甚至不能容忍旁人把他的侄儿当作忌讳,小心地回避。
看到人家的娃崽,他有时会突然主动冒出一句:“有小不愁大。
我那个侄,看着看着他玩鸡屎,一眨眼不就当国家工人去了呵?”
“是呵是呵……”
旁人含糊其辞。
罗伯要求很高,不能容忍这种含糊,必须进一步强调他的侄儿:“猪嬲的,也没有看见他写个信来。
你们说养崽有什么用?未必就真的那样忙?鬼才信哩。
城里我不是没去过,忙什么忙?一天到晚就是耍。”
旁人还是不会接话,偷偷地交换一下眼色而已。
他抹一把脸:“做好事,我也不要他回来看。
看什么?有肉我一个人不晓得吃?有棉我一个人不晓得穿?”
他把侄儿谈够了,把伯父的架子摆够了,把伯父的幸福和烦恼体会够了,这才背着双手,低下头走向他的茅屋。
他的背脊想必是难以承受人们太多怀疑的目光,一眨眼就驼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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