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家
马桥的水田形状各别,犬牙交错,躺在两岭之间的一条谷地,一梯一梯缓缓地落向张家坊那边,落向那边浮游的炊烟或夜间的月光。
这里叫大滂冲,外人一听就知道滂田多。
所谓滂田,是山区一种水田,浸水多于流水,因此泥性冷,又有很多暗藏的深深滂眼,人一踩进去几可没顶。
滂眼在表面上不大看得出来,只有经常下田的人,才会熟悉它们一一的位置。
马桥的牛也知道滂眼在哪里,走到什么地方突然不动了,掌犁的人就得十分注意。
这些田都有各自的名字,或是以形状命名:团鱼丘、蛇丘、丝瓜丘、鲢鱼丘、板凳丘、斗笠丘等等;或是以所需禾种的重量命名:三斗丘、八斗丘等等;还有的以政治口号命名:团结丘、跃进丘、四清红旗丘等等。
这样叫下来,名字还是不够用,不足应付那些太零碎的也就数目太多的田块,于是只好借用某些人名,或者在某些田名前面再加人名以示区分,比如“本义家的三斗丘”
和“志煌家的三斗丘”
,就是分指两块田。
不难知道,这些田以前都是属于私人的,或是在土改时分给了私人,它们与田主的名字相联系是很自然的事情。
算起来,集体化已经十多年了,我奇怪他们对曾经是自家的田还是记得很牢。
连稍微大一点的娃崽,也都知道原先自家的田在什么地方,那里肯不肯长禾。
下肥料的时候,要是到了那里就愿意多下。
憋了一泡尿,也愿意到那里再解裤头。
一次,一个娃崽在田里踩到一块瓷片,差一点划破脚,恼怒地把它抠出来向另外一块田甩去。
旁边的一位女子立即怒目:“往哪里甩往哪里甩?讨打呵?我两筷子插死你!”
那丘田原来是她家的——在很久很久以前。
这位女子惦记着她家的私田,证明土地公有化在马桥直到七十年代初还只是一种体制的存在,尚未浸润成一种情感,至少还不是人们全部的情感。
体制与情感当然不是一回事,与体制之下涌动着的全部事实更不是一回事。
婚姻的体制下,可能有夫妻双方的同床异梦移情别恋。
(还能不能叫“婚姻”
?)皇权的体制下,可能有大权旁落后党垂帘。
(还能不能叫“皇权”
?)同样的道理,当很多马桥人憋上一泡尿也要拉到自己以前的私田里的时候,他们的公有化,他们的“公家”
概念,也许不能不打上一些折扣。
当然也不能说他们一心向往私有。
事实上,马桥从来没有过够格的私有制。
村里人告诉我,即使是在民国以前,他们的私权只能管住田里表面上的三寸“淖泥”
,也就是三寸浮泥。
三寸以下,从来都是皇帝的、国家的。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官家要怎么办就怎么办,田主没有权利阻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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