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疤子(以及一九四八年)▲
光复在县里当体育老师,是马桥少有的知识分子之一,也是马桥唯一在城里定居吃上国家粮的人。
他的父亲是马桥历史上唯一的大人物。
但很长一段时间,马桥人不愿意提起这个人,对有关他的往事吞吞吐吐。
我后来才知道,大人物叫马文杰,一九八二年才获得政府的甄别平反,去掉了“大土匪”
、“反动官僚”
的帽子,获得了起义功臣的身份。
光复当上县政协常委,后来又当上政协副主席,同他爹的平反当然不无关系。
我也正是在这个时候才访问光复,多少了解到一些马文杰一九四八年出任国民党县长的内情。
我已经说过,这是在一九八二年。
这是一个阴沉多雨的傍晚,在一个河街上的小豆腐店里——光复连体育老师的饭碗都不牢靠的时候,开下了这个小店。
我在小本子上记下他的话,满鼻子是酸酸的豆渣味。
我突然有一种感觉:对于我来说,对于我所知道的马文杰来说,一九四八年并不是一九四八年。
它向后延迟了,甚至发酵成酸味了。
也就是说,它实际上延迟到这个多雨的傍晚才出现,嵌入了我的一九八二,就像炸死马桥雄狮的那颗炸弹,那颗中日战争的炸弹,在泥土中悄悄把时间凝固了三十多年,推迟到一个明媚的春天才在孩子的胸前发出一声古老的爆炸。
我们不知道的东西,不能说它是存在的,至少我们没有充足理由断定它存在。
因此在一九八二年以前,马文杰的一九四八年对于我是空无。
同样的道理,马文杰的一九四八年,马桥人的一九四八年,也并不是很多历史教科书上的一九四八年。
构成这一年的事件,使这一年得以被人们感受、确认、追忆的诸多人世运演和变化,包括国共北平和谈、辽沈战役和淮海战役,毛泽东愤怒拒绝苏共关于中国两党划江而治的建议,国民党内蒋介石集团与李宗仁桂系集团的激烈角逐等等,马文杰与手下人当时都一无所知。
由于九连山脉的重重阻隔,加上战乱、大旱以及其他一些原因,马桥弓与外界的联系越来越少。
马桥人当时对外界的了解,完全停留于一些回乡老兵零零星星的传说。
这些老兵,原来大多数跟着团长马文杰在四十二军吃粮,到过山东和安徽,后来又参加滨湖战役,接四十四军的防。
他们看不起四十四军,那是川军,纪律最差,差不多人人抽大烟,日军化装成便衣打进去,一下就把他们的军部端了。
马团长当然也吃过苦头,在沅江县有一次打伏击,埋的一百多颗地雷全不管用。
那些从邵阳赶运来的土地雷,一炸成了两个瓢,爆得很响就是不死人,硝烟中的日本兵一个不少,照样哇哇哇地往上冲,很快把四十二军分割成几块。
马团长见势不妙,只得命令手下人赶快把山炮什么的全丢到河里,分散打游击。
日本人是来运粮食的,只要把他们拖到冬天,洞庭湖区的水干了,日本人的船就出不去,他们的牵制任务也就完成了。
他们回忆马文杰带着他们捉俘虏的情形。
捉一个日本兵奖一万块钱。
每个连每个月要捉四个俘虏,没完成任务连长就要记大过,而且下个月的任务就要加倍。
再完不成,连长就撤职,打屁股,军法从事。
三扁担下去,屁股肯定见血。
有一个倒霉的连长,屁股上总是烂一个洞,没当过几天好人。
他们找地方维持会要便衣,要良民证,然后化装去敌占区偷袭。
胆子大一点的人,还咬住日本人的队伍抓“尾巴”
。
有一个连全是湘西的苗人,都会泅水,也最勇敢,捉的俘虏最多,但不幸在华容县的一次遭遇战中竟然全连殉职。
马团长手下的几个同乡运气似乎还好,脑袋都留下来了,只是每次捉俘虏,捉回来的不是蒙古人就是朝鲜人,不是真正的日本货,虽然可以勉强交差,但没有赏金。
这几个马桥人后来回到家里之后还经常为此愤愤不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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