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之中,她的白大褂饱满了起来,步态稳重了起来,目光不再滴溜溜地转动,会在上官瑞芳身上停留下来,然后用只有细腻的母性才会拥有的语气说:“上官,你该剪指甲了。”
枫园还是枫园,东湖还是东湖,这把椅子还是这把椅子,环湖的小路倒是翻修过几次了,最早铺的是青砖,后来改为水泥,现在是专门的铺地瓷砖,红红绿绿的,说是要让枫园美起来。
变化最快的还是人,年轻的护士在这条环湖小路上,每天例行地走过,她自己却不知道,每一步都是不一样的了!
看着她们,就像在看一部缓慢放映的电影。
电影还远远没有结束,你还不知道它要告诉我们一个什么结果,但是,它的每一个镜头和画面都已经给予了我们许多耐人寻味的道理和无限的感慨。
许多年来,在这肉眼难以看见变化的枫园里,在陪着上官瑞芳的时候,获得和拥有的,就是耐人寻味的道理和感慨。
我带着这无法言表的感觉,回到稠密的人群中,回到繁忙的工作和家庭生活中,心里会渐渐变得安静。
我没有别人那么匆忙焦躁,没有多余的话,不着急,不聒噪,在单位复杂的人事关系中,与大家相处得和睦和简单,还会使得世杰在某些激动的时刻,说:“你这个女人啊!
真他XX的不错!”
世界上真的是没有一条路,会让你白走的。
我每次换乘两路公共汽车,来看望上官瑞芳,当初我怎么会想到,我这一走,就会是二十年呢?可是谁又知道,二十年来,疯狂了的上官瑞芳又成为了我生活当中最宁静的领域呢?
上官瑞芳的十个指头绕动着,与她沉静懵懂的面容相比,它们好像拥有自己的生命,是一群精力过剩的顽皮孩子。
在谁都无法预料的时刻,上官瑞芳的手指会突然停下来,静若处子,去捧读钢琴琴谱。
上官瑞芳用以打发时间的这两件事情,都是与实际生活不相干的。
许多稳定期的女精神病人,都习惯织毛线,她们没日没夜地织,十分用心,花样是难以想像的精巧,为她们所有的亲属,一件又一件地织出毛衣毛裤毛背心毛线披风。
等给侄子的新毛衣织好,外甥的毛裤已经穿小了,陈旧了,又该拆了洗了加了毛线重新织了。
岁月在她们的手中可以看得见地流动,仿佛她们可以掌握自己指日可待的归期。
上官瑞芳却不。
她只有兴趣绕动手指和默读琴谱。
她从来不读出声,也不需要钢琴或者其他任何乐器,但是她聚精会神,一行一行地认真移动,脑袋随之摆过来摆过去,谁也无法否定她陷入了最纯粹的阅读之中。
于是,奇迹发生了。
二十年过去,织毛衣的精神病人在正常地衰老,生病与死亡,而上官瑞芳,几乎看不出年龄的增长,她的变化,如同枫园的雪松一般缓慢。
我说:“上官,天气热吧?”
上官瑞芳说:“热。”
我说:“上官,我去了北京,没有找到容容。”
上官瑞芳说:“嗯。”
我说:“上官,你也不用担心,容容这孩子,好像比我们能干多了。”
上官瑞芳说:“是。”
我说:“可是上官,容容这孩子到底在哪里呢?”
上官瑞芳说:“嗯。”
上官瑞芳只是说话,不是交谈。
她的表情空远,声调平缓,显得莽撞又盲目。
有时候,要过了好一会儿,我才会觉出她话语的意思。
她有她自己的意思,与我们一般人不一样。
我们说话总是就事论事,赶着脚跟,说眼前的事情。
上官瑞芳常常跳过眼前,跳过了具体的事物,在遥远的地方,等着与现在的发生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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