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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巧翻箱子取出几件新款尺头送与她嫂子,又是一副四两重的金镯子,一对披霞莲蓬簪,一床丝棉被胎,侄女们每人一只金挖耳,侄儿们或是一只金锞子,或是一顶貂皮暖帽,另送了她哥哥一只珐琅金蝉打簧表,她哥嫂道谢不迭。
七巧道:“你们来得不巧,若是在北京,我们正要上路的时候,带不了的东西,分了几箱给丫头老妈子,白便宜了他们。”
说得她哥嫂讪讪的。
临行的时候,她嫂子道:“忙完了闺女,再来瞧姑奶奶。”
七巧笑道:“不来也罢了,我应酬不起!”
大年夫妇出了姜家的门,她嫂子便道:“我们这位姑奶奶怎么换了个人?没出嫁的时候不过要强些,嘴头子上琐碎些,就连后来我们去瞧她,虽是比前暴躁些,也还有个分寸,不似如今疯疯傻傻,说话有一句没一句,就没一点儿得人心的地方。”
七巧立在房里,抱着胳膊看小双祥云两个丫头把箱子抬回原处,一只一只叠了上去。
从前的事又回来了:临着碎石子街的馨香的麻油店,黑腻的柜台,芝麻酱桶里竖着木匙子,油缸上吊着大大小小的铁匙子。
漏斗插在打油的人的瓶里,一大匙再加上两小匙正好装满一瓶——一斤半。
熟人呢,算一斤四两。
有时她也上街买菜,蓝夏布衫裤,镜面乌绫镶滚。
隔着密密层层的一排吊着猪肉的铜钩,她看见肉铺里的朝禄。
朝禄赶着她叫曹大姑娘。
难得叫声巧姐儿,她就一巴掌打在钩子背上,无数的空钩子荡过去锥他的眼睛,朝禄从钩子上摘下尺来宽的一片生猪油,重重的向肉案一抛,一阵温风直扑到她脸上,腻滞的死去的肉体的气味……她皱紧了眉毛。
床上睡着的她的丈夫,那没有生命的肉体……
风从窗子里进来,对面挂着的回文雕漆长镜被吹得摇摇晃晃,磕托磕托敲着墙。
七巧双手按住了镜子。
镜子里反映着的翠竹帘子和一副金绿山水屏条依旧在风中来回荡漾着,望久了,便有一种晕船的感觉。
再定睛看时,翠竹帘子已经褪了色,金绿山水换了一张她丈夫的遗像,镜子里的人也老了十年。
去年她戴了丈夫的孝,今年婆婆又过世了。
现在正式挽了叔公九老太爷出来为他们分家。
今天是她嫁到姜家来之后一切幻想的集中点。
这些年了,她戴着黄金的枷锁,可是连金子的边都啃不到,这以后就不同了。
七巧穿着白香云纱衫,黑裙子,然而她脸上像抹了胭脂似的,从那揉红了的眼圈儿到烧热的颧骨。
她抬起手来□了□脸,脸上烫,身子却冷得打颤。
她叫祥云倒了杯茶来。
(小双早已嫁了,祥云也配了个小厮。
)茶给喝了下去,沉重地往腔子里流,一颗心便在热茶里扑通扑通跳。
她背向着镜子坐下了,问祥云道:“九老太爷来了这一下午,就在堂屋里跟马师爷查账?”
祥云应了一声是。
七巧又道:“大爷大奶奶三爷三奶奶都不在跟前?”
祥云又应了一声是。
七巧道:“还到谁的屋里去过?”
祥云道:“就到哥儿们的书房里兜了一兜。”
七巧道:“好在咱们白哥儿的书倒不怕他查考……今年这孩子就吃亏在他爸爸他奶奶接连着出了事,他若还有心念书,他也不是人养的!”
她把茶吃完了,吩咐祥云下去看看堂屋里大房三房的人可都齐了,免得自己去早了,显得性急,被人耻笑。
恰巧大房里也差了一个丫头出来探看,和祥云打了个照面。
七巧终于款款下楼来了。
当屋里临时布置了一张镜面乌木大餐台,九老太爷独当一面坐了,面前乱堆着青布面,梅红签的账簿,又搁着一只瓜棱茶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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