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台阶高处,驻足观看了一阵。
自从八月京城那夜,他立下了从龙之功,被时势推到了如今的位子上。
同时揽着军务、政务,两边的大权,风头几乎盖过了朝堂里执政数十年的王相王懋行,说一句权柄煊赫,当朝新贵,并不算过。
却也是是他三月从河东领兵勤王时,并未想到的局面。
八月初十动乱当夜薨逝的天子,是裴太后的亲子,他血脉相连的嫡表亲。
他扶持登基的新帝,性情温吞宽和,更适合为天子,却和裴氏并无血脉关联。
延熙帝山陵崩,死因并不像放出来的‘受惊病重薨逝’那么清楚干净。
离宫那边的裴太后连续发书信痛骂他。
骂到现在,他已经连信都懒得打开了,直接往书房的故纸堆里一扔了事。
远在河东的裴氏家主是他的嫡亲叔父,写信谨慎地表达了家族的不安。
他写了极长的书信阐明京城局势,安抚河东的族人。
但身边无人能安抚他动荡的内心。
京城皇宫的秋天景致极美,枫叶火红,银杏明黄,庭院萧瑟落叶也值得一观,他便偶尔驻足看几眼。
京城朝廷的战场,和河东边境的战场大不相同。
官场沉浮,见惯风浪,惊心动魄的一夜剧变过后,周围所有人都如他这样,不管心里如何动荡,表面波澜不惊。
微笑平和的寒暄下,潜藏了千尺巨浪。
他五月里征讨兵饷,掌管着户部钱袋子的李相屡次推脱,他派兵围了李相府,把李相拖去户部衙门,强征走了三万两银,两人当众撕破了脸。
不过短短三五个月,李相和他在政事堂里每日碰面时,就能够镇定地手捋短髯,一脸平和地和他谈笑风生了。
裴显淡淡地想,如果他出了事,赫赫权柄倒塌了台,每日和他谈笑风生的李相,不知道会不会头一个冲过来往他身上砸石头。
或许第一个还轮不到李相。
自从他抄了卢氏的家,京城多的是把他恨到了骨子里,要把他裴氏连根拔起的世家大族。
但只要他手里有权有兵,他的兵马元帅府赫赫不倒,他还在政事堂里端坐,那些黑暗里潜伏的嗜血豺狼便只能一辈子远远地在暗处盯着,等着。
他望着庭院里被寒风吹得满地翻滚的枯枝落叶看,不知怎么得,却想起来早上哒哒哒踩着羊皮小靴出去的皇太女殿下,姜鸾。
还有她意外听到了背后闲谈,毫不顾忌,高声应的那句,“听到了!”
京城再没有第二个人会如此不给政事堂面子。
出人意料之余,想起当时政事堂里鸦雀无声的尴尬局面,又让人忍俊不禁。
他京城里这位按头认下的甥女,倒是个脾性与众不同的。
小小年纪,心里自有城府,却又不是那种‘心中深藏千尺浪’的老谋深算之徒,惹到她了,明晃晃直接给你个迎头巨浪。
裴显细微地弯了弯唇,露出一点浅淡的笑意。
他早上猝不及防,迎头挨了一记巨浪,那碗五味杂陈的茶汤确实惹着他了。
满口的辛辣苦涩咸,当着人前若无其事喝下两口,之后连喝三四碗茶也压不下去那股怪味儿,逼得他半途起身,直接回去值房漱了口。
当时他压着心气,不冷不热地刺了句‘重阳宴大射’。
事后想想,他连李相都能若无其事地当面寒暄谈笑,和年仅十五岁的小丫头针锋相对什么呢。
即使对方身份贵为皇太女,他年长了她许多,还是该大度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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