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振保一晚上都没睡好,清晨补了一觉,朦胧中似乎又有人趴在他身上哭泣,先还当是梦魇,后来知道是娇蕊,她又来了,大约已经哭了不少时。
这女人的心身的温暖覆在他上面像一床软缎面子的鸭绒被,他悠悠地出了汗,觉得一种情感上的奢侈。
等他完全清醒了,娇蕊就走了,一句话没说,他也没有话。
以后他听说她同王士洪协议离婚,仿佛多少离他很远很远的事。
他母亲几次向他流泪,要他娶亲,他延挨了些时,终于答应说好。
于是他母亲托人给他介绍。
看到孟烟鹂小姐的时候,振保向自己说:“就是她罢。”
初见面,在人家的客厅里,她立在玻璃门边,穿着灰地橙红条子的绸衫,可是给人的第一印象是笼统的白。
她是细高身量,一直线下去,仅在有无间的一点波折是在那幼小的乳的尖端,和那突出的胯骨上。
风迎面吹过来,衣裳朝后飞着,越显得人的单薄。
脸生得宽柔秀丽,可是,还是单只觉得白。
她父亲过世,家道中落之前,也是个殷实的商家,和佟家正是门当户对。
小姐今年二十二岁,就快大学毕业了。
因为程度差,不能不拣一个比较马虎的学校去读书,可是烟鹂还是学校里的好学生,兢兢业业,和同学不甚来往。
她的白把她和周围的恶劣的东西隔开了。
烟鹂进学校十年来,勤恳地查生字,背表格,黑板上有字必抄,然而中间总像是隔了一层白的膜。
在中学的时候就有同学的哥哥之类写信来,她家里的人看了信总说是这种人少惹他的好,因此她从来没回过信。
振保预备再过两个月,等她毕了业之后就结婚。
在这期间,他陪她看了几次电影。
烟鹂很少说话,连头都很少抬起来,走路总是走在靠后。
她很知道,按照近代的规矩她应当走在他前面,应当让他替她加大衣,种种地方伺候她,可是她不能够自然地接受这些份内的权利,因而踌躇,因而更为迟钝了。
振保呢,他自己也不少生成的绅士派,也是很吃力的学来的,所以极其重视这一切,认为她这种地方是个大缺点,好在年轻的女孩子,羞缩一点也还不讨厌。
订婚与结婚之间相隔的日子太短了,烟鹂私下里觉得惋惜的,据她所知,那应当是一身最好的一段。
然而真到了结婚那天,她还是高兴的,那天早上她还没十分醒过来,迷迷糊糊的已经仿佛在那里梳头,抬起胳膊,对着镜子,有一种奇异的努力的感觉,像是装在玻璃试验管里,试着往上顶,顶掉管子上的盖,等不及地一下子要从现在跳到未来。
现在是好的,将来还要好——她把双臂伸到未来的窗子外,那边的浩浩的风,通过她的头发。
在一品香结婚,喜筵设在东兴楼——振保爱面子,同时也讲究经济,只要过得去就行了。
他在公事房附近租下了新屋,把母亲从江湾接来同住。
他挣的钱大部分花在应酬联络上,家里开销上是很刻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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