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这些年来自己为新法所作卷宗文章一应全都翻找出来,一一罗列堆放在屋中空地上。
最终足足堆成三摞,每摞都有将近一人高。
宁和在这三摞纸页前,静静立了有一刻钟。
然后她忽轻轻笑了笑,坐回了桌边。
油灯将那张已然带了些苍老痕迹的面容描摹得明明灭灭。
案前一书生,目中映灯火,鬓间白发生。
宁和自匣中取过一卷黄封白纸,提笔即书,墨迹流畅,行云流水,顷刻成篇。
黄封白纸,乃大赵奏疏所用。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明知不当言而言之。
旧物当朽,这天下岂有朽木挡新木之理?这些年来宁和主持越州变法,事事亲为,无人比她更知其中益处。
她日日与州中各处勋贵豪强相争博弈,几回九死一生,所为者何?她数年来孤身一人,两袖清风,自问兢兢业业无一日闲暇,所为者又何?
宁和生就一副少欲无争的性子,平素静心养气,如今年岁已老,今夜却难得在胸中生出几分年少时的豪放意气来。
时不利兮骓不逝,虞兮虞兮奈若何!
她写完奏疏,又给秦左仆射写了一封信。
从前,宁和与还是秦司空时的后者通信时,信中总是谨而有礼,互相官职以称,除公事之外再无多一语。
只除了这一回,她开篇便写“秦兄”
。
第二日,快马疾传。
将这一奏一信带往遥远的北方京城。
奏疏自走的是官驿,信则是宁和自掏腰包送的加急。
费用不便宜,害她一连吃了三日的素。
宁和这一封奏疏,若说引起轩然大波那确言过其实,但倒也有些反响。
她自任官以来,平素为人低调,朝中初时瞩目,后来渐渐也就不再过多留意。
这还是宁和作为大赵开天辟地头一位女官员,在朝中发出的第一回声音,还在如此敏感时刻,可谓是锋芒毕露。
天下有识者见了,皆称她此举实在殊为不智。
唯有如今的秦左仆射听闻后,于家中大笑三声,称恨不能引宁越州为兄妹,实乃生平一大憾事!
同年末,大赵国丧,新君践祚。
继位当年,罢免以秦左仆射为首变法相关人等,尽废新法。
宁和身在越州偏远,第二年年初才有贬谪旨意传来,贬她为横山郡守。
这横山郡地处程州,也是偏远之地,不过与越州一南一北,几乎相隔了整个大赵。
卸任那日,宁和只带了已都一人,一架木车,缓缓驶离越州州城。
木车之后,跟着的是长长的、千里相送的越州百姓。
哭声连山野,车辆每过,夹道长跪叩首之人有如风过原野、草低成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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