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春社散后,亲族及乡人之间,只欢洽了几天。
等心绪平复,便渐渐生出许多嫌隙。
这家说那家社日拿去的是酸酒,损王家颜面;那家说这家舍不得肉,只带了些腌菜酱瓜去,惹乡人嘲笑;这家又嫌乡人酒浊菜劣,那家又说乡人无礼,敬酒竟不知年齿高低,乱了礼序……总之,几乎每家都能寻到一两处不满不快来。
心宽的还好,心窄的,甚至为你笑了我一句、他瞅了我一眼,而引起口角。
王驭只能一一去开解,难免招致一些怨责,甚而说他如此卖力,是贪得族长之位。
王驭一向不爱计较,只能笑着摇头叹息,这时才回想起当年读史曾读到,隋朝长孙平掌管大家族,曾言:“不痴不聋,未堪作大家翁。”
唐朝时,张公艺做大族之长,高宗曾向他问治家之道,张公艺老泪纵横,连写了一百多个“忍”
字。
不过,王驭也并不灰心。
他早已深悉私心难去、公心难聚,更何况族中人心溃散多年,想要团拢回来,哪里有那般容易?他想了许久,想到一条:众亲族离心离德,是由于忘了根本。
亲族们口上都自称是三槐子孙,可心底里其实已经不信。
有些是自惭沦落不敢信,一些是自恨无能不忍信,另一些则是自甘卑庸不肯信。
而年少一代,则只将三槐往事当古话逸闻,至多羡叹一番,哪里会信?人若是连自家祖宗根脉都不信,心怎能凝到一处?
王驭想到一个主意:拜祖。
王家后代中,最有声誉的是二房宰相王旦之孙王巩,能诗善画,与苏东坡是至交好友。
王巩在汴京东门外修造了王家宗祠,曾请苏东坡题写《三槐堂铭》。
那宗祠中立有王旦神道碑,碑额上是仁宗皇帝亲书“全德元老之碑”
,碑文则由欧阳修奉旨撰写。
率领子弟去那宗祠祭拜,自然能想见祖宗荣耀。
王驭又去和王铁尺、王佛手商议,两人都赞这主意好。
那时宗子王豪又出门远行,他们便自作主张,分头去说动亲族,清明一同赴汴京祭祖。
可襄邑到汴京有二百多里地,路途不近,又费钱粮。
王驭虽善于劝诱人,可落到钱财上,万句甘言,难敌一文小钱。
大半亲族都不肯去,只有几家愿往。
王驭三人又商议,虽然总共只有十来人,却也不算少。
这十来人去汴京祭过祖,回来必定要讲给众人听。
听了的,必定有动心的。
到来年,愿去的必定又会增多。
于是,他们于寒食前一天动身,各自背着干粮,一起徒步前往汴京。
路上行了三天,虽然有些劳累,但年轻子弟们眼见着一路上风物越来越繁盛,都极新奇振奋。
等到了京城,便越发惊叹不已。
他们在汴河虹桥两岸寻了一圈,最后在河北湾的崔家客店要了间通铺房挤着住。
那晚便没再吃干粮,几家咬牙凑了些钱,一起去了东水门内孙羊正店,挤坐了一桌,点了些软羊、炒羊、羊脂韭饼、石肚羹,众人美食了一顿。
那些年轻子弟何曾见过这等金贵、这等鲜肥?全都涨红了脸,个个吃成了烧羊头。
吃过后,王驭让一位熟知汴京的堂弟带着众人去游逛,自己和王铁尺、王佛手先去探看宗祠。
那宗祠就在望春门外、三槐故宅旁,等他们走上朱家桥,一眼瞅见三槐故宅,三个人全都停住了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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