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相对沉默片刻,裴琰点头“你做得不错,既然摸到了这条线,一定不能放过。”
他说罢,心底慢慢涌起感慨“三郎啊,你如今真是大了,不但心细如发,做事也愈发有主张了,为父为官数十载,恐怕有时也及不上你思虑周全。”
裴济听了父亲的夸赞,却没感到欣喜,只勉强扯嘴角笑了笑,慢慢说起昨日入宫后的事情。
他说得极慢,几乎将从面见太后,到离开紫宸殿中间的事事无巨细都复述了一遍。
裴琰好容易有些松动的面色,随着他的话又渐渐沉了下去,尤其至最后,听到陛下那句别有深意的话时,更是悲从中来。
“陛下当真这样说”
他一向炯然有神的双眸里闪动着几分不敢相信,可待话问出口,又觉多此一举“罢了,为父知道了。”
裴济跪坐榻上,垂着头低声道“近来御前议事,父亲定要谨言慎行,万不可触陛下逆鳞。”
父亲虽懂收敛锋芒,不如杜相公一般一贯直言,可到底是武将出身,为人亦是正气凛然,倔强时半点不肯让步的作风比杜相公并不逊色多少。
“为父知道了。”
裴琰不禁笑了声,不知是自嘲还是叹惋,连一贯挺得笔直的脊背也略微佝偻起来,“早该料到的,陛下不喜已久,逐了杜公,下一个便该是为父了”
裴济望着父亲的模样,不由心底一痛,搁在膝上的双手悄悄收紧,不知怎的,就问“父亲这样忠心不二,却遭陛下如此对待,可会觉怨恨”
裴琰没说话,佝偻下来的身躯却狠狠一震。
他出身河东裴氏,曾祖乃大魏开国功臣,爵位袭至他这一代,也仍旧保持着将门荣光。
他年轻时跟着父亲在北方征战,杀退过吐蕃,击退过突厥,甚至还同回鹘数度交手,能位极人臣,也是凭着一路拼杀得来的。
那些年里,他浴血奋战,早已在身上留下无数伤痕与顽疾,直到如今,多少好药都无法治愈。
可他始终坚定不移,无论面对先帝,还是今上,都一心要为朝廷效忠。
就连娶了公主,生下独子,他也不敢因私心而溺娇惯,明知三郎幼时体弱,仍硬着心肠将才十二岁的他一同带去河东,摸爬滚打整整四年。
皇宫里养大的孩子,本就体弱,好容易与父母团聚,转头便被无情地扔进军中,与将士们同甘共苦,他这个做父亲的,在眼里,疼在心里,却一点不曾后悔。
裴家的儿郎,生来就该如此。
这么多年来,他自问光明磊落,问心无愧,对得起君主与百姓,亦对得起父母与妻子。
哪知到头来,却被猜忌、厌恶至此
尽管早在去岁,他便已有这样的担忧,去温泉宫时,还同三郎私下说过。
后来又见杜衡先遭驱逐,自然也隐隐料到了自己的下场。
可担忧是一回事,真正确信又是另一番感受。
眼半辈子的荣光很快就要崩塌,他不禁悲从中来。
怎会一点怨恨的心都没有可他不能
“为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
行事之情而忘其身,何暇至于悦生而恶死。”
他黯淡的眼神慢慢恢复做炯炯有神的模样,“三郎,你可还记得这句话”
裴济动作一僵,慢慢垂下眼,点头道“记得。”
话出庄子,是他年幼时,便听祖父与父亲教过的,意指为人臣者,当公而忘私,安于天命,将生死置之度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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