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男女之间跳舞,要的就是知分寸,懂进退,等火候到了,彼此有意,才能玩些若即若离的把戏。
对方待他如待女伴般风度翩翩,半点不逾矩,几根手指搭在他腰上,沉静克制,却仿佛揉乱了他浑身的琴弦,是无论如何掩饰不了的侵略感。
从梅洲君眼里看去,他衬衫雪白,配一支镶了老金绞蜜蜡的领带夹,分外一丝不苟,马甲口袋里还插了一副金丝边的眼镜,显出一种相当老派的文雅来。
架势倒是很足,难不成他看走了眼,连暮声还真会跳舞?
这么点犹疑一闪而过,就被鞋面上接连挨的两脚戳穿了。
这可是成年男子的份量!
“你这个人,非要跳舞不可?”
连暮声颔首道:“我是来赔礼的,听闻梅少爷喜欢跳舞……”
“你这叫赔礼?”
梅洲君道,“狗獾非要学狐狸精来报恩,真是前世欠你的!”
他抵开连暮声横在他腰间的手臂,脚腕一旋,目不斜视地自对方身边错开,又一眼捕捉到了玉香的所在,朝她伸出手去。
比起蹩脚而不自知的舞伴,像玉香这样的舞会皇后,虽然晃眼了些,但却是观之可亲。
连暮声也不拦他,道:“报恩两个字,不大妥当,倒也沾得上边。
梅伯父支持新《盐法》,锐意革除积弊,倾弃硝土盐,新近又投身实业,兴办轮船厂,实在是义商之楷模,家父身在实业部,常常言及梅伯父对他的支持,心里引为知己,只是事务繁忙,苦恨未曾得见。”
他说话迂回客气,梅洲君一听,这才明了了他的来意:“那你得找我爹跳舞去......不对,他只喜欢姨太太,你得带两个姨太太,才能算嘉奖。”
真是个呆子!
舞池里的交际,得在酒酣耳热的时候来,所谓顺水推舟,哪有前脚才惹恼了舞伴,后脚又来谈生意的?连大少果然如传说一般,不出来交际,半点不通人情世故。
他既然文雅皎洁,梅洲君就势必要以纨绔特有的油腔滑调,来呛他一把,报上两脚之仇。
连暮声果然皱了一皱眉。
连家大少爷这名号听着响亮,却是轮流坐庄的,一众兄弟年纪相仿,生母地位相当,哪个得了连老爷的看重,自然就成了随他登台亮相的大少爷,可谓城头变幻大王旗,横竖没人去较真连大少怎么三天两头变换面孔。
否则三十八个少爷,哪个叫得过来。
他就是外室生的,生母连个姨太太的名头都没有,果然被戳中了痛处,只是涵养上佳,也不动怒,就只是静静盯着梅洲君的背影。
梅洲君揽着玉香的腰,旋了一圈,悠悠道:“你要是见不到我爹,明个儿是不是就要降格成连三十八了?”
连暮声显然颇为无奈,道:“坊间传闻,不足采信。”
梅洲君嗤笑。
留声机里还在悠悠地淌着渔光曲,没了那条手臂的钳制,他跳起狐步舞,果然分外潇洒肆意,连带着面上也微微出汗,透出一股丝毫不带脂粉气的薄红。
玉香搭着他的手臂,和他共舞,雪白的衬衫袖子上,探出五枚猩红的椭圆甲片,在灯光下蛇信似的乱闪。
但依旧衬不上那被樱桃甜酒浸过的,天生带笑的双唇。
一支舞又没能跳完。
留声机被人掐了。
舞池里的灯灭了,只留一束,缓慢地周转在人群之中,人的眼睛鼻子嘴唇,点线面蒙着光,斑斓闪烁,如鲨鱼鳍一般骤然破开黑暗,又沉寂下去。
梅洲君脚上一痛,是玉香那只高跟鞋,像锥子似的扎了他一下。
他闷哼一声,头皮发麻,忙不迭倒退了一大步,却又撞进了虎口里。
那仅有的一束光,劈头浇在了他的面孔上,刺目得如同电弧一般,他猛地闭眼往回一转,立刻有一只冰冷的手,截在了他的眼睑上,替他挡住了铺天盖地的光照。
这是一只典型男子的手,书生气颇重,肤色偏白,骨节劲瘦如竹,五指紧闭的时候,指缝被照出一种通透异常的肉红色,这黑暗于是有了硬壳般的边缘,仿佛他是卧在蚌里的明珠。
“这才是赔礼。”
连暮声在他耳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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