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来不是舞文弄墨的人,这一次破了例,在书桌上拿起笔来,竟写了一行字:“心居落成志喜。”
其实也说不上喜欢,许多唧唧喳喳的肉的喜悦突然静了下来,只剩下一种苍凉的安宁,几乎没有情感的一种满足。
再拥抱的时候,娇蕊极力紧匝着他,自己又觉羞惭,说:“没有爱的时候,不也是这样的么?若是没有爱,也能够这样,你一定看不起我。”
她把两只手臂勒得更紧些,问道:“你觉得有点两样么?有一点两样么?”
振保道:“当然两样。”
可是他实在分不出。
从前的娇蕊是太好的爱匠。
现在这样的爱,在娇蕊还是生平第一次。
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单单爱上了振保。
常常她向他凝视,眼色里有柔情,又有轻微的嘲笑,也嘲笑他,也嘲笑她自己。
当然,他是个有作为的人,一等的纺织工程师。
他在事务所里有一种特殊的气派,就像老是忙得不抬头。
外国上司一迭连声叫喊:“佟!
佟!
佟在哪儿呢?”
他把额前披下的一绺子头发往后一推,眼镜后的眼睛熠熠有光,连镜片的边缘也晃着一抹流光。
他喜欢夏天,就不是夏天他也能忙得汗流浃背,西装上一身的皱纹,肘弯,腿弯,皱得像笑纹。
中国同事里很多骂他穷形极相的。
他告诉娇蕊他如何能干,娇蕊也夸奖他,把手搓弄他的头发,说:“哦?嗯,我这孩子很会作事呢。
可这也是你份该知道的。
这个再不知道,那还了得?别的上头你是不大聪明的。
我爱你——知道了么?我爱你。”
他在她跟前逞能,她也在他跟前逞能。
她的一技之长是耍弄男人。
如同那善翻跟头的小丑,在圣母的台前翻筋斗,她也以同样的虔诚把这一点献给他的爱。
她的挑战引起了男子们的适当的反应的时候,她便向振保看着,微笑里有谦逊,像是说:“这也是我份该知道的。
这个再不知道,那还了得?”
她从前那个悌米孙,自从那天赌气不来了,她却又去逗他。
她这些心思,振保都很明白,虽然觉得无聊,也都容忍了,因为是孩子气。
好像和一群拼拎訇隆正在长大的孩子们同住,真是催人老的。
也有时候说到她丈夫几时回来。
提到这个,振保脸上就现出黯败的微笑,眉梢眼梢往下挂,整个的脸拉杂下垂像拖把上的破布条。
这次的恋爱,整个地就是不应该,他屡次拿这犯罪性来刺激他自己,爱得更凶些。
娇蕊没懂得他这层心理,看见他痛苦,心里倒高兴,因为从前虽然也有人扬言要为她自杀,她在英国读书的时候,大清早起来没来得及洗脸便草草涂红了嘴唇跑出去看男朋友,他们也曾经说:“我一夜都没睡,在你窗子底下走来走去,走了一夜。”
那到底不算数。
当真使一个男人为她受罪,还是难得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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