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天色渐迟,晚饭过后。
一过戌时,负责小镇打更的邋遢汉子侯君臣就提着他挣钱吃饭的家当出了门,穿街过巷,步履平缓,一下又一下地敲着梆子,口中念念有词,声音悠长。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
贫寒少年楚元宵一如既往,饭后送走了打更的老光棍,一个人坐在镇口的老槐树下面,看了会儿天上那轮过了十五之后,就开始逐渐从圆满转为半弦的明月。
侯君臣打更临走前曾特意告诫过,让他不要在外面多待,尽早回家,锁好门窗,不是所有人都会像当初那个花名红莲祭酒的红衣贵公子一样,登门杀人,半路收手。
惜命少年一贯听劝,所以只是在树下坐了片刻,就起身拍了拍沾在屁股上的土,准备回家锁门睡觉,一身水韵,怀璧其罪,群狼环伺,由不得他不小心。
只可惜“福祸无门,唯人自招”
这句话,放在他这里好像总是不那么恰当,自从那位风雪楼的红莲祭酒在雨夜跳上他家墙头的那天开始,他的麻烦就不曾断过,今天看起来,就又来了一桩事。
还不等少年走进院子,反锁院门,老远就听见一声笑意柔和,很是热情的呼唤声从长街西侧传过来,少年应声回头,就看见往日里远远碰上都要绕着走的那位镇中心韩记食铺的柳掌柜,领着她家那位出了名朴实憨厚的黝黑汉子,汉子手中还提着一只尺寸小小、四四方方的盒子,快步往这边走过来。
少年有些犹豫,一方面知道自己如今不宜见外人,另一方面又清清楚楚地知道,这二位往日里连话都没说过几句的乡邻,必然是带着某种目的而来,这就叫事出反常必有妖!
但他还是有些左右为难,若是面对外乡人,他可以毫不犹豫进门关门,不给对方一个字的言语机会,可面对小镇上的乡邻,他有时候也会有些拉不下脸来。
过往多少年间,这个少年因为那个小镇上四处谣传的流言,处处人嫌狗不爱,活得拘拘谨谨,磕磕绊绊,所以对于人情一事就反而看得比旁人更重,因为滴水之恩于他而言更重于旁人,当初老梁头在茅屋里的那张破烂竹椅上过世之后,帮着他抬埋了老人的附近乡邻里,就有那位特意过来帮忙的黝黑汉子,而且镇上那位石匠师傅送过来石碑的时候,在立起来的碑前摆放的贡品里有一大半,都是出自镇中心的那间韩记食铺,那个憨厚的黝黑汉子跟那位笑呵呵的石匠师傅一样,都没有收钱。
楚元宵回头看了眼街对面的茅屋,犹豫了一下之后最终还是没有选择抬脚,站在原地等着那一对极显热络的中年妇人和略显沉默的黝黑汉子夫妇,等他们到了跟前之后,又将二人让进了院中。
今日迎门,仁至义尽,无论如何,都算还债。
寡言少语的朴实汉子韩夔,自打进门之后就一直沉默无言,偶尔抬头看一眼孤苦少年之后就会再次低下头来,侧头看着屋外这间破落的院子里的各种破旧陈设,眼神中藏着些许不易察觉的亲切。
其实他们韩家在很多年前时,是与眼前这个院子差不了太多的,后来直到他讨了媳妇之后才开始有所改观,乃至到如今的焕然一新,韩家也终于能如那些有钱人家一样有了些富贵气,这当然是好事,他也觉得小镇上广为流传的评价自家媳妇的那些好话,都说得很对,但这个一贯少话的黝黑汉子有些时候也会有些怀念,怀念当年曾吃不饱饭时,不期然从屋后的鸡窝里掏出来一枚鸡蛋时的惊喜,怀念日日守在田间地头盼着天上下雨,再等雨水落在自家那几亩薄田上,就会知道今年能有个好收成时的高兴。
这个敦厚汉子自幼家贫没读过书,不知道当年的那些感觉,该用一个叫作“希望”
的词汇来形容,只是偶尔会有些遗憾,如今家境殷实早就远超了当年,也不必再为如何填饱肚子发愁,儿子还能交得起每年那几百文的学塾束脩,有书可读知书明理好过他这个当爹的太多,但他却反而很少再如当年一样,能只是捧着一块简简单单的糕点就高兴许久…难不成这人一有了钱之后,能让自己高兴的事情反而少了?
柳玉卿不愧是开门做生意,迎来送往,与人打交道打了十几年的一把好手,明明一天之前她还嫌弃你是个命硬克人的扫把星,但是此刻站在当面时,你却又完全看不出来她心里对你抱有的成见,说话做事,言笑晏晏,热络非常。
这位小镇上一贯出了名很能算计的韩记食铺柳掌柜,能让韩家短短十来年就改头换面,从那所谓的泥腿子行列里拔出了腿来,自然是说话做事谈买卖的本事都远超同侪,在这一点上她很有自信,俗话说术业有专攻,要说讨价还价,那她的本事可比某些所谓身出名门的仙家子弟要老道得太多了。
自打见面开始,这位柳掌柜就一直在与那个贫寒少年拉关系攀交情,一边说着当年老酒鬼在世时,自家铺子与他如何如何的做过食客买卖,又说着与那位老更夫如何如何的关系融洽,但凡路上遇见了还能攀谈几句,还提到了那老更夫过世时,自家觉得如何如何可惜,所以才主动过来帮忙送行,当初送来那许多贡品,就是觉得乡里乡亲,低头不见抬头见,又如何的好人不长命云云,总之就是个交情匪浅,源远流长,彷佛他韩家与这贫寒少年楚元宵祖上那就是不可多得的世交,亲得不能再亲了。
楚元宵将这二人引进屋中落座,其实他们的来意也很好猜,无非就是为了那一身在侯君臣口中所说的让人眼晕的水韵,想来对面这一对按辈分算是长辈的夫妻,心中也清楚自己清楚,只是眼见对方顾左右而言他,本就不愿多提的楚元宵自然也不会先提及。
少年很少有机会与旁人打交道,自从那两个老人过世之后,小镇上有了那些传言开始,他能说话最多的就只剩下对门那个似乎百无禁忌的邋遢更夫,再之后就得排到镇西云海间的那位圆脸富态的老掌柜,可那位买卖人与眼前这位明摆着又不是一类人,所以眼下这个当口,少年就实在插不上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勉强笑着应付,偶尔偏转视线与那个黝黑汉子碰上时,双方就都会有些尴尬,不约而同地转开视线,坐落不安,三人之间的气氛也显得有些不太自然。
柳玉卿自忖这场合气氛烘得差不多了,伸手拍了拍身旁的汉子,示意他将还提在手中的那只小盒子放在桌上,这才笑着介绍道:“来之前,我还跟你韩叔两个人商量来着,说这许久不曾登门拜访,今天这么贸贸然前来做客,也不知道该带些什么东西,在家里踅摸了一圈也没看到啥好东西,就只能带了几块铺子里的丰收饼过来给你尝尝,不是啥好东西,小楚你可不要嫌弃啊!”
楚元宵见状也没啥别的可说,就只能跟着客气,笑着回应道:“韩叔跟韩婶两位是长辈,能过来串门就已经是我当晚辈的福气了,哪里还需要给我带什么东西,您真是太客气了。”
柳玉卿见眼前少年话音客气,自然心中满意,笑道:“唉,登门做客哪有不带些礼物的,多多少少也是个心意嘛!”
说着,她转头看了眼身旁的汉子,眼见他一脸木讷,没看自己也收不到自己的眼神示意,就只能有些尴尬地一边自己斟酌着用词,一边继续往下说,“其实我跟你韩叔今天来,是还有些旁的事情要请小楚你帮个忙,也不知道你这边方不方便?”
贫寒少年闻言微微一怔,虽然心如明镜,但脸上疑惑的表情该有还是得有,继而佯装不解道:“啊,两位长辈有事要我帮忙?那自然是能帮就要努力帮一帮的,乡里乡亲之间的情分放在那里,也说不上方不方便,只是…”
少年说话间,脸面上似乎是有些难为情,期期艾艾道:“只是二位长辈也知道,我这自小家里就穷,再加上家里那两个长辈都过世得早,也没留下啥值钱的物件,所以我恐怕不一定能帮得上二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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