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盛产井盐,这条街上大约有近二十个盐铺,只做与食盐有关的买卖,因而叫盐店街,许多人家的后院,依旧有专门用来装盐的石槽与木桶,有的石槽和木桶中还留有雪白的井盐,散发出清润的味道。
“香雪堂”
是其中一个盐铺的名字,与最里头的一家叫“六福堂”
的盐铺,是最大的两家,而这两个盐铺的主人,曾经是这个城市最富有的两家人。
其中有一家人,就住在这条街上,姓林,也曾经是这条街的主人。
林家的宅院叫“玉澜堂”
,就在“六福堂”
的隔壁。
高墙厚瓦,雕梁画栋,屋顶上立着彩雕的神仙,和和气气地捧着如意和寿桃。
朝南的屋角斜挑,榫是榫,卯是卯,连接之处也有精美的雕塑,有些图案她看不懂,但竹笋是知道的,节节高,也是顶吉祥的寓意。
鱼鳞青瓦被川南小城潮湿的雨雾浸得乌黑,流泻而下,到挑高的屋檐那儿却又收住,似一曲歌谣巧妙的回旋,该放就放,该收就收,绝不拖泥带水。
在武红旗童稚的眼中,这个大宅子巍峨挺拔,却不咄咄逼人,它深色的屋脊与这条小街所有的屋脊共同组成灰白天色中温柔的墨线,悠远而安宁。
院子外头有一棵百来年的栗子树,亭亭如盖,枝叶茂盛到走到它下面就几乎看不到天空。
川南一年四季多雾多雨,细密的雨雾轻笼在树上,那般轻润酥柔,仿佛树叶每一次呼吸吐纳间都尽是膏腴和滋养。
这棵树成了武红旗等小孩子的朋友,它忠厚安静,与街道上涌动的嘈杂是截然不同的,孩子们总爱躲在浓荫之下,在斑驳的光影里用细细的草梗钓牵牛。
这种小昆虫喜欢蛰伏于柔软的土壤里,栗子树靠近根部的地方没有砌上青砖,裸露着红色的柔软的泥土,那里就有些针孔似的小洞,不知谁说那就是牵牛用来呼吸的小窗子,它们躲在土里睡觉呢。
把草梗子搓细了,扎进小孔中,牵牛不能呼吸,便会咬住草梗,你轻轻一提,小虫子便出来了。
谁都没有钓起来过,谁也不知牵牛长什么样子,据说它长着长长的触须,有着水牛模样的脸颊,像戏台上演的牛魔王。
有些小孩很快便放弃了这树下垂钓的活动,他们坐在树根上,观察前方那座大宅子。
大部分时间那里大门紧闭,寂静无声。
有时候宅子外头会停着一辆黑色汽车,司机是一个胖乎乎的中年男人,很和善,偶尔从衣兜里掏出糖来扔给孩子们,但宅子内的人一出来,他便敛了笑容迎上去,小孩子们也都不由得从盘结的树根上站起来,站得笔直,表情里多少带着一点惶恐。
出来的人一身黑色西服,面色冷漠,不过四十来岁,两鬓却已有斑白,目光往栗子树下的小孩身上扫了扫,看神情似乎很有些不悦,孩子们心里便有些怕怕的,有的忍不住把身子藏在树干后面,可武红旗却不怕。
他是林先生。
虽然不爱笑,但却不是个坏人。
武红旗想。
不是第一次见面了。
起初她也和其他小孩一样,怕这个不苟言笑的男人,小孩儿们就像小麻雀,生来是有些怯意的,更何况对着那般凛然的人物。
那时盐店街上还有些老人,见着林先生叫东家,鞠躬作揖,林先生也是皱着眉头,应也不应一声,直直地就走了。
他的相貌,怎么说呢?文工团里有个唱歌的宋叔叔,人人都公认是美男子,可武红旗小小心灵里做一比较,觉得宋叔叔是田里的油菜花,而这林先生是青莲寺大雄宝殿外头那一株牡丹,是真好看!
哪有用花来比作男人相貌?可见还是孩子气。
但林先生真真当得起“相貌堂堂”
这四个字,所谓气度雍容,经岁月磨砺了,变得天高云淡,淡到了极处,高也高到人无法企及的距离。
因这距离,以及这气度的来由,有的人是敬与远,有的,则是厌与恨——免不了要遭受一番摧折。
这又是小孩子想不到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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