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掩的窗户,昏暗的光线,空气中弥漫着清冽的薄荷味,低垂的幔帐间数道人影绰约,语声哝哝。
一室之内有人醒着,有人睡着,吐出与吸入的气息都交缠在一起。
朱贺霖从浅眠中惊醒时,眼前见到的这幅景象令他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异样感。
爬上床榻时,他擦过了倚栏而睡的沈柒的腿。
沈柒大约也是疲累至极了,竟只是撩起眼皮看了年轻的皇帝一眼,又闭目睡去。
这道眼神中没有了令他不快的阴戾与恶意,只是茫然,像个无辜稚子般纯粹,倒叫朱贺霖一时怔住。
从幔帐间伸出景隆帝的一只手,摇了摇手指。
朱贺霖连忙掀帘而入,从盘腿打坐的荆红追身后绕过去。
苏晏在椅子上坐久了腰椎难受,众人便将他搬至床榻,但也更担心他挨到枕头就睡着,于是始终有个人在他身后,让他可以半倚半坐。
这会儿的人肉靠垫是景隆帝,正把苏晏的半身揽在怀中,同时握着他的手与湖笔,一边牵引着他在铺了纸张的矮斜木架上作画,一边在他耳畔细细地解说作画技巧。
苏晏的左手向旁伸展出去,脉门贴在荆红追掌心,右手握笔,正强打精神,有一句没一句地听老师授课,笔下的锦鸡像秃毛尖叫鸡,牡丹则像一盘盘和了蒜汁后扣翻的辣椒面。
景隆帝犹自瞎了眼似的夸奖:工笔写意在骨不在皮,我的卿卿画出了神韵。
朱贺霖想起父皇教年幼的他画山水时,分明斥责过他所画瀑布像劈叉的大腿,用笔毫无章法,不免有点委屈。
但他很快就把这点小吃醋抛之脑后了,挨过去问苏晏:“你还困不困?”
苏晏转头看朱贺霖,觉得这双与他爹和叔毫无相似之处的虎目,睁圆了认真看他的样子又有些像水汪汪的狗眼,忍不住笑了起来,说道:“困,但小爷看我这一下,我就好多了。”
朱贺霖被他的笑容与暖言蛊惑,凑过去吻了吻他的嘴唇,继而着迷似的双手固定住他的脸侧,激烈索吻。
苏晏猝不及防之下,后脑勺被紧紧压在景隆帝的胸前。
景隆帝望着怀中两个扭动的脑袋,露出了难以言喻的神情,挥手想把儿子甩出去,又觉得这孩子有点可怜。
荆红追可不觉得偷香的皇帝可怜,只嫌他妨碍苏大人呼吸,于是伸出另一只手,揪住朱贺霖的后衣领,将他掀了出去。
朱贺霖在床榻上滚了半圈,脑袋磕在沈柒腿上,把沈柒撞醒了。
沈柒怒视朱贺霖,朱贺霖下意识地指向荆红追,祸水东引。
沈柒阴沉地看了一眼荆红追,荆红追脸色冷漠,眼里除了他家大人谁也没有。
朱贺霖揉了揉磕疼的额角,冷哼:“朕现在没心情与一介草民计较,不然治他个犯上之罪。”
沈柒道:“你下去,轮我看着。”
朱贺霖不想下去,便斥责他:“对君主‘你’来‘你’去,还有没有一点为臣之礼?朕看得先治你个犯上之罪!”
幔帐里传来苏晏含糊的声音:“七郎,贺霖,你们不要吵,小声点……”
毒性使他畏光怕声、困顿难当,但求生本能与外界刺激又不准他安静地睡着。
寻常人渴睡不得,必暴躁发火,但苏晏看着一室之内的众人,首先想到的他们对自己何等情深意重,所以这股失眠的暴躁只能死死憋住,暗中朝自己发。
身体与精神的三重煎熬,让他时刻如行火狱、如履冰锥。
他有时会突然哭出声来,哀求道:“你们让我睡吧,让我走吧……”
众人心疼又无奈之下,只能殷殷安抚与鼓劲,让他再等一等,再多捱一会儿。
“这可太难熬了啊……”
苏晏喃喃道,“七郎,你是怎么熬过来的?”
“我想着你。”
沈柒抚摸他的脸,“你也想想,想谁?”
苏晏失神地答:“想你——你们所有人。”
这下不仅沈柒无话可说,其他人也沉默了。
朱贺霖心里隐隐后悔起来:若是之前不听豫王挑唆非得把沈柒发配出去,是不是就不会造成眼下的局面,也不会叫苏晏平白吃这么多苦,乃至性命堪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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