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官家并不是看得起臣吧,”
陆寓微噙着丝嘲讽,曼声说,“您同龙茂之说的那番话,一半是诓他入套,一半也出自真心。
您没同臣交底,原打算一路在臣身后冷眼旁观,不就是为了看臣是否忠诚么?您大可不必说得冠冕堂皇。”
陆寓微越是泰然自若,官家越是看不过眼,眉头倒竖厉声呲他,“朕是知道你的德行!
龙茂之是什么样的人?恨不得满腹长的都是心眼子,朕若和你交了底,你势必露出行迹,到时候他还会乖乖照着朕的计划走么?只有你当真不知晓,当真若无其事、措手不及,才能不叫龙茂之起疑——朕用心良苦,你明白什么,还有脸怪上朕了?”
分明是官家自己多疑,一双多疑的眼睛看谁都有罪,陆寓微不屑同他辩驳这个。
可官家还在不依不饶,戾气十足地一声狞笑,“何况就算朕存心试探你,朕试探得有错么?你看看你今夜所作所为,果真被朕料准了!
朕若不多留个神,回头你再将这股子逆反埋在心里,时日久了,谁知道还会闹出什么祸事来。
怎么着,朕合该坐以待毙,等你来将周家的江山翻过来才算完?可惜了,陆寓微,朕明察秋毫,你的好日子到头了。”
陆寓微早不想同他争论,是官家自己喋喋不休,君逼臣反,还有什么可说的?好好的开国太子当成一副行将就木的腐朽气象,还觉得自己英明神武、足智多谋,真是没意思透了。
官家言语间三句话不离先帝,陆寓微觉得自己确实该去找先帝哭一哭......屋子里的烛火明灭闪烁,片刻后倏地熄了,一屋子漆黑,月光淡薄地洒进窗内,在官家身上笼出一片柔和的光晕。
陆寓微漠然眯眼望着官家,心中一动。
有那样一瞬间,月光铺展下的官家,显得不盛气凌人、不故作姿态、不骄矜也不躁动,就是那一瞬,他与先帝是这样像,有着如出一辙的风致。
似有所悟,陆寓微突然问出一句不相干的话来,“先帝旧年并不偏爱官家,想来官家您耿耿于怀到今天吧。”
官家转过脸来,满脸的戾气讶然结成了一层霜,“什么玩意儿?先帝不偏爱朕,难不成偏爱你么?”
这么说着,心却虚得厉害,多年的心结,自己都不曾正视过,蓦然被人扯出来摊开,几乎要掩不住狼狈。
先帝是端稳守慎的人,对子女爱深责切,他又是长子,教养起来不免苛责,他战战兢兢十几二十年,所求不过皇父一句肯定,可先帝待他,厚望里总带着疏离,见天地夸陆寓微,却从不肯软和赞他一声好。
按说他与陆寓微该当更亲近的,年岁相当的少年人,同一阵营里最意气风发的儿郎,于公于私,他都没有将陆寓微往外推的道理,可他对这位不可一世的少年将军,总没法交心。
能是为什么呢,官家不想承认自己的嫉妒,可有陆寓微在,在先帝跟前他永远落于下风,他不甘心,便对他喜欢不起来。
旧日在皇父跟前的挣扎迷茫又卷土重来,官家恼羞成怒,“别同朕扯这些有的没的。
陆寓微,不要以为朕不敢真拿你怎样,今夜你犯上行刺,朕全都记着,一笔一笔慢慢同你算。
回中京后你自请削权吧,三司副督使你是别想再当了,回府安生待着等发落,你若不再闹什么幺蛾子,朕或许还能留你平昌郡公的爵位,若不然......”
官家的处置比他预想的要温和许多,没有当场开发了他,还要留着他的爵位?陆寓微略感惊异,官家绝不是宽宥的人,此处手下留情,势必在别处等着他。
果然,官家往榻前走了两步,垂眼看向榻上的谢郁文,眸光闪动。
她还不清醒,所以关于她的处置,全是说给他陆寓微听的。
官家转回头望向他,眉头紧紧蹙成一道川字,“口口声声说情深,结果人都这样了你还能无动于衷,有空在这儿同朕耗?大夫呢?一个看不好就去找十个,十个看不好就去找一百个,这都要朕教你?”
陆寓微说已经去传程院正了,官家却愈发不满,一声冷哼,“你倒会假传圣旨,回头一块儿论罪。”
停了停,后头才是正题。
官家好整以暇地背过手,肃起脸来,不怒自威,“陆寓微,你听好了,接下来的话是口谕,回头朕是要找翰林待召记录在册的——朕不管你用什么法子,将谢郁文给朕医好了,然后一路护送她进中京,这算是你在朝廷的最后一趟差事。
谢郁文进京后择日入宫,也不消再提什么女官,朕给了你们机会,是你们一个比一个出息,那便算了,朕直接封她为妃,朕会通知内廷司选个良辰吉日,到时候,朕允你来观礼。”
杀人诛心,官家恶心起人来,当真是个中高手。
陆寓微冷厉看着他,官家却不以为意,一味戳他肺管子,“所以你这最后一趟差,看顾的是天子内眷,给朕醒醒神,回京的路上别再出岔子。”
又看了眼谢郁文,人还全无知觉呢,要是醒来听到这样的好消息,还不知道会怎样闹,他觉得很尽兴,“你别担心,也别怕谢郁文会不乐意,等她醒来,朕会亲口告诉她,她若再抗旨不遵,或是又行欺君犯上之举,朕立刻就治你的罪,谋逆行刺,车裂也不为过,朕说到做到。”
想起来仿佛挺有趣,官家的语气里不由带上丝玩味,“谢郁文这丫头一身反骨,没拘束惯了,又目无尊上,天下没什么事她不敢做,但朕知道她的弱点,有你的把柄在朕手里,不愁她不顺从——你看看,什么一往情深,两情相悦,感人得很呐,其实你们互相都成了对方的命门,很光荣么?”
言罢,最后朝他挥一挥手,举步往外走,“朕就说这么多,你自己瞧着办吧。
噢对了,往后她就是朕的宫妃了,你这一路护送她回京,自己注意点分寸,朕着人看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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