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作字不得趣,书佣胥吏也,作文不得趣,三家村学究下初缀对学生也。”
此言很简单而得要领,于此可见王君对于文学亦是大有见识。
其后又有云:
“四月四日灯下独坐,偶阅袁中郎《锦帆集》,其论诗云,物真则贵,真则我面不能同君面,而况古人之面貌乎。
唐自有诗也,不必选体也,初盛中晚自有诗也,不必初盛也,李杜王岑钱刘下逮元白卢郑各自有诗也,不必李杜也。
赵宋亦然,陈欧苏黄诸人有一字袭唐者乎,又有一字相袭者乎。
至其不能为唐,殆是气运使然,犹唐之不能为选,选之不能为汉魏耳。
今之君子乃欲概天下而唐之,又且以不唐病宋。
夫既以不唐病宋矣,何不以不选病唐,不汉魏病选,不三百篇病汉,不结绳鸟迹病三百篇耶。
读未终篇,不觉击节曰,快哉论也,此论出而世之称诗者皆当赪面咋舌退矣。”
案此论见卷四《与丘长孺书》中,与《小修诗序》所说大旨相同,主意在于各抒性灵,实即可为上文所云得趣之解说也。
不过这趣与性灵的说法,容易了解也容易误解,不,这或者与解不甚相关,还不如说这容易得人家赞成附和或是“丛诃攒骂”
。
最好的例是朱彝尊,在《静志居诗话》卷十六袁宏道条下云:
“传有言,琴瑟既敝,必取而更张之,诗文亦然,不容不变也。
隆万间王李之遗派充塞,公安昆弟起而非之,以为唐自有古诗,不必选体,中晚皆有诗,不必初盛,欧苏陈黄各有诗,不必唐人。
唐诗色泽鲜妍,如旦晚脱笔砚者,今诗才脱笔砚,已是陈言,岂非流自性灵与出自剽拟,所从来异乎。
一时闻者涣然神悟,若良药之解散而沉疴之去体也。
乃不善学者取其集中俳谐调笑之语,……是何异弃苏合之香取蛣蜣之转耶。”
这里他很赞同公安派的改革,所引用的一部分也即是《与丘长孺书》中的话。
卷十七钟惺条下又云:
“礼云,国家将亡,必有妖孽,非必日蚀星变龙漦鸡祸也,惟诗有然。
万历中公安矫历下娄东之弊,倡浅率之调以为浮响,造不根之句以为奇突,用助语之辞以为流转,着一字务求之幽晦,构一题必期于不通,《诗归》出一时纸贵,闽人蔡复一等既降心以相从,吴人张泽华淑等复闻声而遥应,无不奉一言为准的,入二竖于膏肓,取名一时,流毒天下,诗亡而国亦随之矣。”
诗亡而国亦随之,可谓妙语,公安竟陵本非一派,却一起混骂,有缠夹二先生之风,至于先后说话不一致还在其次,似乎倒是小事了。
朱竹垞本非低能人,何以如此愦愦?岂非由于性灵云云易触喜怒耶。
李越缦称其成见未融,似犹存厚道,中国文人本无是非,翻覆褒贬随其所欲,反正不患无辞,朱不过其一耳。
后来袁子才提倡性灵,大遭诃骂,反对派的成绩如何,大家也记不起来了。
性灵被骂于今已是三次,这虽然与不佞无关,不过因为见闻多故而记忆真,盖在今日此已成为《文料触机》中物,有志作时文者无不取用,殆犹从前做策论之骂管仲焉。
在一切都讲正宗道统的时候,汩没性灵当然是最可崇尚的事,如袁君所说,殆是气运使然。
我又相信文艺盛衰于世道升降了无关系,所以漠然视之。
但就个人的意见来说,则我当然赞成王君的话,觉得一个人应该伸纸濡毫要写就写,不要写就不写,大不可必桎梏而默写圣经耳。
(廿五年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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