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辈守护过的地方,哪里能叫苦。”
周檀淡淡地道,“臣在鄀州安然坦荡,若非陛下事急,臣真想一辈子守在格里拉山下。”
他并没有说假话。
宋昶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当日你离京之前,曾经问过朕,可有为什么事情后悔过……朕没有对你说实话,其实,我日日夜夜都在后悔。”
他不再称“朕”
,而是用起了“我”
。
“我这一生,挚友离散、亲长早逝、子嗣不恭,可谓是荒谬凄惨,病痛缠身时,唯一敢信的,也只有远在鄀州的霄白了……今日你我以亲长论,霄白对我说一句实话,燃烛楼一案……你可知晓?”
他到底还是问了这件事。
周檀心中嘲讽地想着,当日他逼杀傅庆年太急,又以退为进,匆匆去了鄀州,宋昶应该没反应过来,甚至忘了多问一句燃烛案。
病弱的皇帝从帐中伸出一只手来,撩开面前的帷帐,年轻的臣子正跪在他的塌前,与两年前离开时并无不同,绛红官袍没有给他增添一丝一毫的沉郁之气,只映得他疏朗的眉目艳气了几分。
修竹一般的青年人,青春,干净,染着静水的香气,与他对比,他似乎都能闻到自己身上行将就木的腐朽气味。
他也有过这样的年少时,与萧越一起纵马西北、白日放歌,尽情挥洒豪言壮志,满怀希冀。
然后故人埋骨流沙,他成为宫城里腐烂的老人。
说不清谁更幸运一些。
周檀心中的可怜与厌恶更盛。
他清了清嗓子,磕了个头,没有正面回答皇帝的问题,只是慢吞吞地说:“陛下,当日老师救我出诏狱的时候,与我详述了先帝驾崩之前的言语,我在想,此情此景,与当年先帝密诏,何其相似。”
宣帝病重,急召顾之言,宫墙内有心思不明的禁卫,皇城外是虎视眈眈的太子,一切情形,恰似当初。
宋昶苦笑了一声,不料周檀接下来的言语却让他的笑容僵在了嘴角。
“陛下,您知道老师为什么一定要阻拦您修建燃烛楼吗?”
周檀平静地抬起眼睛来看他,琥珀色的双瞳微冷,“是先帝的嘱托,先帝要真如宫的秘密永埋地下,陛下以为,是为了什么?”
他声音很轻,像是带了几分怜悯:“——是为了您啊,陛下,先帝早知此事,却没有在自己活着的时候动土,临行还要叮嘱老师尽力阻拦,是为了让您不因此事迁怒、愤恨。
血脉一事,他临终之前,甚至都已经不在意了。”
“老师谨遵先帝遗愿,尽心尽力地阻拦陛下,却没有机会说出这一切,燃烛案便已肇始。
如今,我深恨傅相的理由又多了一桩,陛下应该知晓臣的心了罢?”
宋昶半晌没说话,只是呆滞地坐在榻上,过了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一般,重重地咳嗽起来,手抓着身侧的帐子,用力得颤抖。
“臣要说的话已然说完,能叫老师这番言语不至永埋地下,也算是臣的造化。”
烛火晃动了一下,周檀眼神闪烁,殷殷地道,“那陛下急诏臣回宫,是有什么话想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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