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盆身上伤痛,心内更加怒焚,知道这一战若是这么罢休,此后将再难在侧室子弟间抬头。
他忙四处急扫,寻找称手兵器,但这前院为过节,清扫得一干二净,除了两株梨树,再无他物。
树枝倒也好,但枝子有些高,跳起来也攀折不到。
急怒间,王盆一眼瞅见那只元宵桶,桶里冒着热气,仍很烫。
他横下心,一把挣脱抱住自己的亲族,疾步过去,右手拎起那桶,左手托住桶底,怒喝一声,朝王盥奋力泼去。
王盥正被几个亲族拦着,见到汤水泼来,几个人全都慌忙躲开。
另有一个人却怒喝着疾步赶来,结果连元宵带汤水,全都泼到了那人身上。
王盆定睛一看,是自己父亲。
父亲鼻梁歪得几乎要横过来,他怒声喝令王盆跪在那摊元宵汤水里,当着全房亲族,唤人取来一根火钩子,狠狠抽打了百十下,打得王盆趴在那汤水里动弹不得。
那汤水早已结冰,却不许他起来。
疼都在其次,王盆最心疼的是自己身上那件银线梅纹青锦长袄。
那是一个正室子弟穿剩下,赏给他的,是他穿过的最金贵的一件衣裳,在日光底下闪闪耀目,同房堂弟们哪个不馋羡?可拷打完后,那袄子锦面裂了几十道口子,里头填的丝絮全都散露出来。
他趴在地上,如同一只剃乱了毛在寒风里哀咩的瘦羊。
这辱,一旦受过,便再抹不去。
那天之后,侧室那些子弟再看到王盆,神色都有些异样,怕意少了,嘲意多了。
正室子弟倒还好,他们听说后,至多只嘲问奚落几句。
不过,王盆这只盆子的底下似乎裂了道暗缝,原先数倍的嘲辱他都受得住,这时心里却微微发颤,隐隐作痛。
至于王盥,每回碰见,都斜着眼、昂着头。
王盆自然不想饶过王盥,几回使计策,诬陷嫁祸给王盥。
王盥由此受的责罚远胜过他那一回,从此眼再不敢斜,头再不敢昂起了。
但王盆心底里那场辱却丝毫未减,每逢元宵,亲族们总要当面背后说起当年那桶元宵,他却只能讪笑。
心里这伤敷不得药,裂了口子,只能等它慢慢结痂。
结的痂多了,心裹了层硬甲,人笑人骂,便再难刺穿。
过了几年,王盆渐渐将自己的心修炼成了个铁核桃,莫说人嘲笑,便是当面痛骂,也全当一阵扑面杨柳风,痒酥酥,麻丝丝,只会惹他笑。
人都说他那张脸上罩了个铜盆子,他心里却暗乐,铜皮哪里有面皮这般能软能硬、能咸能淡?
举族迁居前,王盆娶了妻。
岳丈是个低阶军头,生的这女儿性情极悍,动辄脱鞋打人,常撵着他满院子窜。
王家百年诗礼,头一回有这等媳妇。
不过那时家族业已败落,时常吵嚷不宁,亲族们也便没有太惊诧,反倒凑着看滑稽。
王盆自家,早已不怕人笑,只怕疼。
他使尽诸般小意奉承,才让妻子断了爱穿皮底鞋的旧癖,将鞋子换作了布底。
王盆最爱敬这妻子的一条是:她于公婆跟前,也毫不知礼。
略不顺意,便又哭又闹,王盆父亲的鼻梁被她气得倒斜。
闹了几场后,父母逼王盆休了这悍妻。
妻子听到,顿时冲过去,哭得焦雷砸锣一般,高声讨要填进这家里的奁资,更嚷出这当老父的,偷瞧儿媳换衣洗澡。
隔了几座院的亲族都闻声赶来瞧戏,王盆父母人穷心虚,只能歪着鼻、抖着手,躲进后头。
妻子将整套闹山门杂剧演罢,才在众人哄笑中,得胜归营,自此,王盆父母再不敢轻言一字。
王盆则畅快之极,无比感念家中这位悍菩萨,越发俯首投地,尊崇供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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