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昱就立在榻边,他到的晚了,夺板子抱大腿哭求的戏一个都没赶上,先被卫善抢了竹板,后头又有太子妃哭成一团,他至多赶上一个下跪磕头,也不知道秦显到底是怎么惹着了父亲,看见那石青绸衣一块块血渍就想起自己挨打时的样子。
接连磕了几个头请父皇保重身体,脑袋把青砖地叩得“嘭嘭”
直响,磕得额头破了一层油皮,来回反复就是那几句话。
他挨打时秦显可没替他出过头,也只有皇后意思意思送了些伤药来,此时看见秦显后背一片血渍,只觉得快意,可这快意转瞬即逝,卫善才有多少力气,一把就能从父亲手里夺下竹板,知道这是父亲心疼大哥,心里又后悔,该抢在卫善之前伸这个手。
秦显没有说话,秦昱一直等着,作个涕泪横流的模样,仿佛看见正元帝身上疼痛,他也一样跟着疼痛,此时加上一句:“大哥就给父皇认个错罢,父皇有腿疾,受不住这样的急怒。”
秦显还不说话,卫敬容又刚刚动过气,卫善拿眼一扫,见嫂嫂哭得这样,上前一步坐到榻边,满面是笑,团了手替秦显求饶:“就饶了大哥罢,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嫂嫂还看着呢,她心里必定想着好凶的家翁。”
除了卫敬容正元帝和秦显三个,殿中余下都不知道秦显为了什么挨打,卫善跟着跑回来,也顾不得撑伞坐辇,鼻尖沁着汗珠儿,面颊红润润的,正元帝本就不愿意再提起来,看她这样说把怒意尽数,笑了两声:“善儿还没进门呢,就怕家翁凶你了?”
卫善知道他这便是不生气了,作不出害羞的模样,嘴上埋怨:“哪有家翁打趣人?”
伸手冲太子妃招一招:“嫂嫂给家翁添添茶,喝了这一杯这事儿便罢了。”
卫敬容此时方道:“往后不犯糊涂,自然就罢了。”
太子妃哪里见过这样发怒的正元帝,他本来就生得龙筋虎目,又是带兵杀敌在战场上滚了二十年的人,他一怒起来,骇得人手脚发麻,若不是宫人扶住了,她都支撑不到丹凤宫。
卫善这么说,太子妃身边的宫人赶紧替她捧了茶来,她恭恭敬敬捧在手里,止不住手抖,死死咬住牙,依旧还是手抖,好容易才捧了上去,卫善离得最近,一托一捧,正元帝饮上一口,这事便当了了。
当着秦昱的面,依旧不肯透露究竟是为了什么打了秦显,就当是他犯了驴脾气,父子两个顶了起来。
越是不肯说,秦昱就越是一力想打听,好端端的都去了奉先殿,还有什么事儿能让人皇后都气成这样。
卫善伸手拽住秦显把他推出去,太子妃急急跟在身后,卫善见她仓皇,拍一拍她:“嫂嫂别怕,姑父就是这样的性子,罚过了就不会再怪罪了。”
看秦显身后的薄绸衫都已经打烂了,急道:“要不要上个药再回去。”
秦显是怎么也不肯的,她便又让结香先去取正元帝的披风来,结香取了披风出来,正元帝分明看见却一言不发,卫善把披风交到太子妃的手里,对秦显道:“好歹遮一遮,叫人看见成什么样子。”
秦昱还在里头,也不知要仗着小辈的身份说些什么话,卫善赶紧转身回去,秦昱果然还在侍奉正元帝,竟立在榻边替他绞巾打扇,便不从他口里听到什么,也想趁着父亲恼了大哥,把自己给显出来。
卫善借口出来预备午膳,姑姑气得不轻,正元帝歇了过来,她却还没歇过来,卫善知道正元帝这时节最爱吃什么,叫光禄寺呈上过水面,多加蒜肉小菜。
借着出来问一问结香,结香觑着无人瞧见,贴着卫善的耳朵把话说了,卫善听见秦显要金印的事,紧紧咬住牙,面上不露半点惊诧神色,对结香点点头:“可有新鲜的果盒,白甜瓜白樱桃都多拿些来,三哥爱吃的高丽香瓜也拿一个来。”
秦昱带的小太监小禧子一双眼睛不住的来回看着,一会儿往水房里讨水,一会儿又站在廊下,好容易盯到卫善出来了,又一个字都没听见,还守在门边。
卫善想一想又吩咐沉香,让她取些伤药给东宫送去,正好跟瑞香一道,姑姑必然放心不下,也不知道挨上这么一顿,这个荒唐念头改了没有。
秦显披着披风出去,都听说太子被皇后训斥了,还不知正元帝打了太子的事,看见秦为身上披的又是正元帝的披风,更作无事,原来有乱传的,也都咬紧了牙根,不再传了。
太子妃脸上那付仓皇神色瞒不过人,可太子一步一步走得极稳,哪里像挨了打的模样,进了东宫,几个人都等在那儿,太子妃刚说了一声传太医,秦显就看她一眼:“不用太医。”
说了这一句,一径往左侧宫室去,几个人才刚迈脚,这才回神那是姜碧微的屋子,眼看她低着头跟了上去,不一时里头打水要伤布伤药,苏良媛扯着太子妃的袖子问:“姐姐,这究竟是怎么了?”
太子妃摇摇头,她也不知是怎么了,丹凤宫送了伤药来,却怎么也探听不出,瑞香只是笑:“太子跟娘娘置气呢,等他好了再跟娘娘认个错,娘娘一片慈母心肠,明儿自己就心疼了。”
瑞香看见太子歇在左偏殿,探一探已经上了药,裹上了伤布,也不再多留,告退出了东宫殿,和沉香两个一路无话,彼此看一看,又把话咽回去。
才刚探头进去,正看见姜良娣挽了衣袖绞帕子,铜盆里的水被血一浸泛着淡红色,沉香眼尖,看见她埋头时落了泪,砸在铜盆里,抬起脸来又平静无波,太子趴在床上,她一面吹气一面替他上药。
秦显挨打受伤的事,一点风声也无,他第二日依旧上朝,穿了暗色花纹的绸衫,经过一夜伤处大半愈合不再流血,倒似昨日传了一天的是流言,可参袁礼贤的奏折却已经扣不住,正元帝也知道是什么人挑起来的,扫过一眼扔到一边。
倒是拿起了大理寺卿上的奏折,捏着这一本翻开来扫了几眼,早早就看过的奏折,倒像是头一回看,问杨云越道:“原来忠义侯在青州还有兄嫂。”
杨云越失了爱子,连日称病不曾上朝,儿子才刚刚发送,竟有个披麻戴孝的细麻杆扯着嗓子质问自己弑兄逼嫂的事。
这件事他早就不记得了,隔了多少年,家乡不曾回过,祖宅也没修过,在忠义侯府里重立了祠堂,就连祠堂中也没有堂兄一家姓名牌位。
是杨思齐先听见了,他在外头散播卫善污名,反被太子狠狠打压,知道此时不是给二弟报仇的时机,帐本上有一个算一个,卫善秦昭魏人杰,一个都跑不了。
他哪里知道青州旧事,还当有人在发丧当日闹场,心中发狠,解下身上的白腰带,缠着那人的脖子就要把他勒死,手上勒紧了,脚上还下功夫,杨思贤身上也不知挨了几脚,还是被白事班子里的人给劝拉开了,又是给杨思齐磕头。
身上自己也没少挨拳脚,惹了这样的高门大户,小班子也不敢留他了,看他被打得去了半条命,打发他几个钱:“你赶紧出京城罢,这样的门户哪里是咱们惹得起的,可别把你的命也赔在这儿。”
班里是有人知道杨思贤的身世的,送葬的这个叫作杨思召,打人的叫作杨思齐,原来还说这一家子是杨思贤的老乡,大户人家听到乡亲总多赏两个钱,这一趟有的赚,还能喝几角酸酒。
谁知闹出这样的事来,心里猜测着约莫是真的,里头有个跟杨思贤交好的小唐道:“若你说的是真,那你这条命是怎么也活不下来了,不如就去大理寺,告一状,保不齐还能给你爹娘伸冤翻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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