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他所说,他果真把原来准备的三桌饭菜全部掀掉了,倒进水沟里,让他姐姐重新淘米重新割肉做了三桌——这已是下午出工的时分。
他的祖娘早已被他一绳子捆起来,远远地离开了锅灶,缚在村口的一棵大枫树下示众。
我好奇地去看过一眼。
那个老太婆只穿了一只鞋,似睡非睡,眼睛斜斜地看着右上方的某一个点,没有牙齿的嘴巴张合着,有气无力地发出一些含混不清的声音。
她已经湿了裤子,散发出臭味。
一些娃崽不无恐惧地远远看着她。
他家的地坪里重新摆上了几桌饭菜,还是空空的没有什么人影。
我看见盐早的姐姐坐在桌边抹眼泪。
最后,我们知青忍不住嘴馋,也不大信邪。
有人带头,几个男的去那里各自享用了几块牛肉。
其中一位满嘴流油偷偷地说,都差点不记得肉是什么模样了,管他蛊不蛊,做个饱死鬼也好。
大概就因为这一次的赏脸,盐早后来对我们特别感激。
我们几乎没有自己打过柴,都是他按时挑来的。
他特别能负重。
在我的印象中,他肩上差不多没有空着的时候,不是有一担牛栏粪,就是有一担柴,或者整整一架拖泥带水的打谷机。
他的肩冬天不能空着,夏天不能空着。
晴天不能空着,雨天不能空着。
他的肩上如果没有扛着什么东西,就是一种反常和别扭,是没有壳子的蜗牛,让人看不顺眼;更是一种残疾,让他重心不稳,一开步就会摔跟头——他没扛东西的时候确实踉踉跄跄,经常踢得脚指头血翻翻的。
假如他是担棉花,棉花多得遮住了人影,远看就像两堆雪山自动地在路上跳跃前行,十分奇异。
有一次我和他去送粮谷,回来的路上他居然在两只空筐里各放一大块石头。
他说不这样压一压,走起路来没有个势。
果然,他一旦肩上的扁担压弯了,担子就与身子紧密融为一体,刷刷刷的全身肌肉都有了舞蹈的节奏,脚步有了弹性,一跃一跃地很快就在前面的路上消失,全然不似他刚才担着空筐时的模样:脸色灰白,脚步又碎又乱。
他也是个“汉奸”
。
我后来才知道,在马桥人的语言里,如果他父亲是汉奸,那么他也逃不掉“汉奸”
的身份。
连他自己也是这样看的。
知青刚来的时候,见他牛栏粪挑得多,劳动干劲大,曾理所当然地推举他当劳动模范,他一愣,急急地摇手:“醒呵,我是个汉奸,如何当得了那个?”
知青吓了一跳。
马桥人觉得,上面来的政策要求区分敌人与敌人的子弟,实在是多此一举。
大概出于同样的逻辑,本义当了党支部书记,他的婆娘去供销社买肉,其他妇人就嫉妒地说:“她是个书记,人家还敢短她的秤?”
本义的娃崽在学校里不好好读书,老师居然也这样来训斥:“你是个书记,还在课堂里讲小话,屙尿!”
盐早后来成了“牛哑哑”
,就是马桥人说的哑巴。
他以前并不哑,只是不大说话而已。
作为一个汉奸,加上家里还有一个蛊婆,他脑门上生出皱纹了,还没有找到婆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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