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疏妍闻言也是懵了个彻底,明明不是个哑巴却也说不出话了,坐在身侧的方献亭亦忽然咳嗽了两声、声音离她很近,她回过头去看他,正瞧见他神情也颇为局促、倒不似平日那般举重若轻冷冷淡淡。
“母亲……”
他极快地看了她一眼,随即皱眉唤了姜氏一声,想来是不愿母亲乱点鸳鸯谱,她虽知这是理所当然,可心底一松的同时又莫名生出几分涩意,好没道理。
“劳夫人记挂,四丫头已许了人家……”
突然出声插话的却是万氏,她脸上挂着客气的笑,原本就高耸的颧骨看上去更锋利几分。
“是宣州太守汪氏的嫡长子,一表人才风度翩翩、与四丫头也见过数面了,若是夫人与侯爷得闲或可在金陵多留几日、说不准还来得及吃上一杯喜酒。”
……喜酒?
这话真是荒谬透顶,宋疏妍与那汪大公子之间八字尚没一撇、几次见面也都是在长辈眼皮子底下,偏她这么一说就显得她已与人家有了什么首尾,可见为替自己女儿争一份好姻缘早已是不管不顾了。
宋疏妍将她那些小心思看得清清楚楚,某一刻反驳的话已到了嘴边、想一想却又都吞下去了——并非她怯于与继母分辩,只是深知多解释这一句也并无什么用处,颍川方氏的门槛不会因她多说一句便降低一寸,方献亭的本心更不会因她多说一句便对她倾斜一分。
“母亲这话说得就有些不妥了——”
谁料一片短暂的静默中宋二公子却忽然开了口,虽并未瞧出宋疏妍同方氏之间颇有些微妙的气氛,却也不愿万氏硬将个爱嫖的同自家妹妹牵扯在一处。
“妹妹同那位汪大公子统共便没见过几回,眼下言及婚姻之事恐为时尚早,何况她的婚事说到底还需钱塘那边点头,眼下这般草率怕会伤了妹妹清誉……”
这话一出口万氏的脸色便陡然难看起来,虽则外表还硬撑着体面、可那眉梢眼角流露的尴尬却实在难以遮掩;宋疏妍心中一晃,即便知道有些话说也无用、却还难免要对二哥由衷生出几分感激——她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多心,侧首要看向二哥时当先看到了方献亭的手,原本是有些用力地合拢,等二哥说完后却又微微松开了……
她没有多看也没有多想,目光仔细地避开他同二哥对了个眼神,回过头便继续安安静静地坐着了;姜氏最是眼明心亮,早已将堂上众人的百般情态尽收眼底,嘴上则好心地接了一句:“原是这样……疏妍出落得这般好,往后自然也要寻个出挑的郎婿,确是急不得的。”
这话的意思便又模棱两可了,坐在主位上的宋澹听了一时也拿不准先国公夫人究竟是否有意同自家结亲——新君已然登基,宋氏于方氏而言理当并无年前那般要紧,何况他与弟弟已避居江南,又有什么值得方氏亲自……
他暂想不透彻,当时也就未把话说深,随口应两句后便转而问起两位贵客预备何时归于颍川,姜氏便称自己有意待天回暖些再乘船北去,更转头对宋疏妍笑道:“金陵自古风流无限,我与贻之便住在青溪北岸,疏妍倘若得闲,还要多来陪我去坊间转转才好。”
宋氏名门望族讲究礼仪,自不会令远来下顾的贵客另居别府,当日宋澹和万氏便对新侯和先国公夫人恳切相留、请他们在宋府小住几日,姜氏见此盛情难却、又不愿大张旗鼓闹得满金陵城的人都晓得颍川方氏来了,遂终点头应下。
堂上一见过后众人各自散去,方献亭则同宋澹一起入了书房、想是另有要事要谈;宋疏妍回了自己的院子,迟了好几步才回过味来,暗道方氏此来金陵应当还是为了长安城里那位新君——如今朝野上下皆有其弑父夺位的流言,宋氏身为江南名门之首在士林间确有一呼百应之能,也许他来是为了笼络江南一系?劝父亲摆明立场为新君正名?
她想得出神,好半晌都在坐床上一动不动,一直跟在她身侧的坠儿却耐不住性子、打从进门起便一直在屋里亢奋地走来走去,好容易等到出去做活的崔妈妈回来,连忙紧紧拉住她的手说颍川侯和他母亲姜氏来了,对她家小姐那是千般万般好、说不准还要提亲呢!
崔妈妈一听惊得眼都睁圆了,宋疏妍却是回神失笑,无奈摇头:“莫要听她瞎说,没有的事。”
“怎么没有了!”
坠儿急得跺脚,一张可人的小脸儿都涨红了,“明明就有的!
方夫人都问小姐有无婚配了!”
“不过是长辈没话说才随意问起的场面话罢了,”
宋疏妍又叹一口气,眉眼间的确并无一丝惊喜,“哪里做得了真?”
“夫人连礼物都送了!”
坠儿真是急死了,着急忙慌又去捧那个方献亭亲自递来的沉香木盒,“便是正房那几个嫡出的公子小姐也没得了这般大的脸面,方氏分明就是对小姐另眼相待!”
另眼相待?
宋疏妍淡淡一笑,也许因为这一年里心潮曾因那人澎湃过多次,如今真亲眼见了他便反而不敢再有什么起伏——不过是萍水相逢罢了,在山中,在林间,在江上,他总是轻飘飘地来又轻飘飘地走,来时令她心神摇曳朝思暮想,去时又那般悄无声息了无痕迹。
——但也好像不是全无痕迹,总会留下一些烂摊子给她收拾,譬如今日继母和三姐姐的怨憎便要由她一人消受,待他离开金陵后她还不知要如何被锉磨呢。
淡淡的自嘲浮于眼底,她却还是轻轻打开了那个木盒的盖子,其中藏的乃是一只质地清透的玉瓶,虽一看便知价值不菲、却显然并未带几分用心,不过就是名门往来最常见的礼物,规规矩矩体体面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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