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情爱最是炽烈,怎肯这般容易便两相忘情?方冉君拒不肯嫁,更一度对东宫横眉怒目,只是苏瑾毕竟受恩于方氏,几番周折过后也终是妥协,与方冉君断情远走长安;太子仁厚,既念方氏嫁女之恩,又欲缓和同方冉君之间的关系,遂亲自向陛下保举苏瑾为棣州刺史,此事才总算告一段落。
如今数年已过,方冉君却仍未放下少年时的执念,不但与东宫貌合神离迟迟无法诞下子嗣,更与苏瑾旧情复燃,两人密通书信要在骊山相见,此事一旦被人撞破,那……
“我如何不敢!”
方冉君却忽然拔高了声音,高昂起头直视方献亭的眼睛,片刻前的惊惶怯懦忽然都消散了,此刻似已决意孤注一掷。
“嫁入东宫本非我所愿,无论父亲还是殿下皆心知肚明!
——怎么,他们当初逼我一次,如今连你也要一同来逼我么!”
说着一滴清泪便自眼中直直坠落,柔弱痛苦的模样令方献亭眉头皱得更紧,叹:“长姐……”
他与她是一母同胞,又怎真忍心见她备受煎熬?只是眼下朝中局势太过复杂,陛下偏爱次子贬抑东宫、如今已有愈演愈烈之势,方钟两党之争也由此臻于白热,如此情形下若太子妃再被拿住把柄,那么太子事败几可成为定局,彼时于方氏亦是倾覆之祸。
方冉君焉能不知他心中所想?一听他开口便知他又要与她说那些大过天的道理——她不是不懂的,只是实在太过疲惫,已不愿再懂了。
“贻之,我只是一个女子罢了……”
她的声音再次低下去,似乎愤怒早已用尽了,匆匆数年过去不过只剩下无尽的茫然与苍凉。
“你与父亲口中的大道高义为何偏偏都要我去担?王侯与蝼蚁,同尽随丘墟……我从来无意求那些显赫功勋,更不在乎什么清绝盛誉……父亲视‘方’字重于性命,可我只想过几天舒怀畅意的日子,从那几道高墙里出来……哪怕、哪怕只有一天……”
“贻之……”
“我……就要喘不过气了……”
她已泪流满面,如脱力一般跪坐在地上,尚未落成的道观满地脏污,将她华贵秀丽的裙裾折腾得不堪入目,她却浑不在意,只压抑又放肆地哭着,绝望质问的样子与其说是在寻求答复,不如说是在哀求讨饶。
“你便让我见他一面……”
她伸手紧紧拉住方献亭的袖口。
“事已至此……只要一面……”
她不知道自己在说多荒谬可笑的话,他却知道她正一步步将自己和家族都引向绝路,倘若父亲在此定会毫不留情地申斥诘责,可他……
方献亭微微闭了闭眼,右眼眼尾处那颗小小的痣此刻又显得优柔起来,或许他终归是怜悯她的,只是许多话不可说也不可想,他们终归都改变不了什么。
“姐……”
他叹了一口气,轻轻握住方冉君的手试图把人拉起来,雪后的山阴清远缥缈,无人的深林倒显出几分世外的清净,那正是一个适宜心软的时刻,偏偏道观之外濯缨警示般的嘶鸣骤然落进他耳里,像在告诉他那一闪而过的轻率念头是何等荒谬愚妄。
“……有人来了。”
他将方冉君护在身后,眼中一闪而过冰冷的杀意。
宋疏妍的马正在林间横冲直撞。
她本不善骑、原先在江南随着几位表兄学马也不过为了强身,今日未料娄家姐姐的鞭子那般厉害,几下便让她和二姐姐的马受惊疾走;她无力控马,只可勉强紧拽缰绳不至于摔下马背,疾行间骊山腊月的寒风便如刀锋割过她的脸颊,剧烈的颠簸更几乎要让人散了架。
几位同行的姐姐大抵也没料到会闹出这种事,娄桐鹿也不追了、一路赶着要来救她,只是惊马狂奔非同一般、跑出几里也不见消停,后来更冲出二围之地的木栅闷头向林深处而去,后头追着的女眷分明已听得狼嚎之声,便连忙将娄桐扯住了,道:“再向前去便是五围之地,若是遇上豺狼虎豹可怎么是好?你且莫追,去寻你家哥哥过来救人才是正理——”
这些琐言碎语宋疏妍早已听不见了,身下坐骑听到狼嚎越发惊悸难平狂性大发,她几要拽不住缰绳,细嫩的掌心更被勒出道道血痕,比疼痛更强烈的却是入骨的恐惧,原来死生大事竟是如此儿戏,一时不慎便要撞入穷巷。
她已有些绝望,心知家中随行的仆役必然已先去救了二姐姐,自己身后空无一人,纵然就这么轻飘飘地死了也无人在意——外祖母呢?她自会为她一哭,大抵也是这世上最真心念着她的人了……
恍惚之时寒风又起,耳中再闻惊马哀叫,它不知何故于狂奔中骤停、前蹄高高扬起,巨大的冲力令她措手不及,眨眼间便被狠狠摔下了马背——
她的一生中曾有过很多次这样的时刻。
于众矢所向处孤立,于狂澜既倒间静观,回回都是险象环生命在旦夕,却总有一人在千钧一发之际伸手接住她,来如风雨、去似微尘,免她忧苦、目窕心与。
……那便是第二次。
她坠进一个宽厚温热的怀抱,惊马的哀啼似乎一刹那便离得远了,抬目之时撞进一双鸷鸟般的眼,她只见他右眼下那颗漂亮的黑痣像眼泪般优柔又多情。
……方献亭。
一颗心狂乱地跳动,耳畔风声亦呼啸不止,她已分不清他究竟是否是一场幻梦,竟会在她从未寄望之时倏然而至。
“四小姐。”
他已在叫她,声音就落在她耳边,她的神思却还有些飘渺,直直地看着他发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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