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连烟花乃是文人通病,父亲大抵也觉得无伤大雅——我且写信问问我外祖母的意思,倘若她也同父亲一般觉得合适,那……便就这样吧。”
她并非假作豁达,确是当天便写了书信差人送去钱塘,或许只因心底藏了一个人,但凡结果不是他便没那么在乎最终同谁喜结连理,大差不差便好了,哄得过旁人也哄得过自己。
只是在她收到钱塘复信之前西都长安却当先传来另一个令宋氏满族惊愕震惶的消息——
天子……驾崩了。
十二月的长安已是天寒地冻满目肃杀。
帝宫巍峨冷峻,深夜的甘露殿却是灯火通明,太医署进出的医官个个神色张皇,内殿中亦不断传来妃嫔恼人的哭叫,众人皆知惊变只在一息之间,雕窗外呼啸的北风犹如鬼哭,似已在为那位命悬一线的君王送葬。
太子卫钦正跪在外殿等候,其余一干东宫属臣亦陪同在侧,阴平王卫弼与光禄少卿范玉成皆在其列,两人在东宫身后默默对视一眼,神情俱是一般肃穆锐利。
少顷,殿阁深处传来一声凄厉的哀叫,谁都知道那是天子宠妃钟氏的声音,宫人已乱作一团,不久后康修文又面色惨白地匆忙从内间出来,见了太子与群臣当即“扑通”
一声重重跪在地上、嘴唇发着抖,颤声说:“陛下——驾崩了——”
众人哗然,面上皆作大惊大悲之态,其中悲有几分真尚不可知、惊意之假却是十足十的——谁人不知陛下贪爱声色,近年来又专好求仙问道炼制丹药,每每食之亢奋若狂,长此以往又岂有不伤之理?今日便是在召钟贵妃侍寝时死在了龙床之上,委实……
群臣唏嘘未罢,却又听闻内殿中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抬头一看却见贵妃披头散发奔出了帘幕,像一头发狂的母兽般悍戾地向太子卫钦扑去,口中高声喝骂:“是你——是你——是你害死了陛下——”
这番混乱实在有些出人预料,也就是护在殿下身前的娄风将军反应快些、一把便将娘娘拦住不由她动弹,她却还张牙舞爪凶相毕露,并无半分平日在御前的柔媚可人。
“是你——是你知道你父皇已决意把皇位传与你弟弟,所以下毒害死了他——是你——你这个不仁不孝弑君弑父的东西——”
尖利的喊叫令人听之厌烦,在场众臣亦皆目不忍视——太子毒害陛下?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须知东宫过往最大的错处便是太过仁孝忍让,否则何以屡屡被个贵妃所生的皇子欺到头上!
即便是此刻储君殿下也并未动怒,他似乎依然沉浸在父皇崩去的悲痛之中,脸色惨白双手发颤,望着帘幕一侧的内殿出神;许久之后方才收回目光,看向贵妃沉沉一叹,道:“父皇驾崩贵妃悲难自抑,便请先归蓬莱殿暂歇,其余诸事容后再议……”
娄风会意,挥手之间便有几名禁军上前抓住贵妃用力将之向甘露殿外拖去,她的叫声于是越发凄厉、辱骂的言辞亦更加歹恶刺耳:“你个杀千刀的混账——你的父皇就在天上看着——天下人也都在看着——你敢这样对我,铮儿会杀了你——他会杀了你——”
咚——
殿阁厚重的门扉开了又合,太子卫钦的神情却仍有几分恍惚,阴平王见状微微上前一步,伏在他身侧低声问:“殿下,如今……”
“贻之呢?”
卫钦却打断了他,眼底的不安似乎只有在提及那人时才有短暂的平复。
“……他回西都了么?”
众人亦皆知那位在殿下心中有怎样的分量,范玉成低眉垂首,上前一步道:“方侯尚在三年丁忧期内,但其余方氏族人已陆续归位,禁军掌于东宫之手,娄啸将军亦奉命自关内南下——殿下请放心,大事必然无忧……”
“三年……”
卫钦像没听到别的话、只不停低喃着这两个字,回头望向甘露殿外凄寒的深夜,神情似变得越发恓惶。
“秦王又如何?”
他终于又问,“……可已入宫了?”
这是眼下最要紧的大事,只要二殿下一入宫便会立即被禁军擒获,钟党若失其首必然不击自溃,后续之事也会变得更加简单——钟曷虽远在陇右难免生事,但只要他无人可以拥立便终归成不了气候,届时只待颍川方氏重归长安,挥兵西去自然化乱为治。
只是……
“还不曾,”
卫弼狠狠眯了眯眼,语气亦有几分焦躁,“那位殿下许是听到了什么风声,宫人去传旨时他已不在王府,泰半是逃了……”
逃了……
今夜陛下驾崩突然、钟氏一党才未及早做筹谋,可倘若此次他逃出长安避入陇右,那……
卫钦闭了闭眼,再展目时眼底便现出一丝厉芒,继而冷声道:“立即下令封锁长安四方城门,切记绝不可放虎归山留下后患——”
一干东宫属臣纷纷应是、随即匆匆四散而去,雄阔的帝王寝宫之内一时只剩下若干匍匐在地的宫人,卫钦独自站立在一片死气萧索中,眼睛倒映着殿阁之内青铜树灯上微微摇曳的烛火,那飘摇的模样正似这个山雨欲来的冬夜,更像这万万里山河间……
……无数人不可抗拒的命运。
消息传到江南时,大事已然初定。
十二月中新帝登基、改次年为太清元年,秦王卫铮却在大乱之中逃出长安,据说京畿道以西各关都在严加排查、力阻其窜入陇右再生事端;月末,帝宫之中复传出贵妃钟氏自请为先帝殉葬的消息,世人皆不敢议此事真伪,只深知睿宗朝已成为过去、这天下亦终是换了一位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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