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非视声名重于性命的虚妄之人……只是毕生因公灭私,绝无可能为家忘国。
但……
“长姐那里,想来日后也不应逼得太紧,”
方献亭谨慎地说着,同时细细看着父亲的脸色,“若他日局势大定,或许……”
……或许什么?
难道还能成全了她?
奏请新君废后、贬方氏之女出宫?
这自是荒唐的话,果然方贺一听眉头皱得更紧,看着次子的眼神既不平又带着些许萧索。
“我知你悯惜你姐姐,觉得为父待她太过严厉,”
他沉沉叹着,“只是方氏已行于此,必当戍卫国家清明吏治,东宫继位之后亦需我族鼎力辅佐,若无后宫维系恐亦多有不宁。”
“这世上最难走的便是正确的路……贻之,你亦终有顶风冒雪之日。”
低沉的声音飘散在空荡的行宫殿宇间,既是这世上最清醒端正的教诲、又似冥冥中最冷酷残忍的预言,最终果然应验,伴他走过了一生。
“……是,父亲。”
方献亭低眉应答。
方贺沉默下去,接过独子手中的细布替他包扎,许久过后才又问:“听闻你今日在林中救了一个宋家的女儿?”
方献亭眉眼微微一动,应了一声“是”
,方贺便又问:“是哪个孩子?”
“是宋公的幺女,”
方献亭答,“宋四小姐。”
方贺挑眉凝神一想,果然不知宋澹何时还曾有过一个四女儿,方献亭便简要解释了几句,说宋四小姐乃宋公先夫人之女,亦是宋氏长房嫡出。
方贺点点头,看上去并不如何上心,片刻后又道:“今日观台之上陛下提起你的婚事,想是有意撮合方钟两姓联姻,为父已直言回绝,不会容钟氏借机生乱。”
今日这事生得颇为蹊跷,钟贵妃表现得那般热络、兴许联姻本就是钟氏给陛下出的主意,表面是对方氏示好、在天子面前博了一个不计前嫌的美名,实则一旦应允必招致无穷后患,正如一枚暗钉埋入方氏后宅,怎能教人安心?
方献亭深知父亲所虑,少顷又听他道:“不过你已及冠,的确也当娶妻成家——两镇节度使谢辞家中应有一适龄的女儿,此外姜氏族中也有你几个表妹总央着你母亲要到长安来,过段日子你便都去见一见。”
顿一顿,继续道:“宋氏之女也未为不可……伯汲的三女应是他如今的夫人万氏所出,其母族在扬州颇有声望,若与之联姻或可同朝中江南一系的文臣走得更近些……”
百般筹谋千般思虑,桩桩皆与男女情爱毫不相干,方氏之人当为生民立命,私欲之流自然尽当捐弃。
那一刻方献亭想到了自己的姐姐,也许她五年前出嫁时也是同此刻一般的光景,须臾之间万般皆定,此后便要与一个彼此生疏的人度过漫漫余生;他并不像她当初那样悲不自胜,只是不知何故眼前却忽而浮现一朵纤弱的梅花,小小的,飘摇的,寒风拂过暗香浮动,落于襟怀幽幽可闻。
他垂下眼睛,只一瞬它就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眼前空阔的殿阁和即将燃尽的灯芯,随后他便听到自己平静无波的声音,在说——
“……全凭父亲安排。”
次日一早,下了一夜的雪终于是停了。
昭应县内积雪甚厚,想来山中跑马只会更为艰难,宋二公子却是踌躇满志起了个大早,更立意要往林深处去、好生填一填昨日的亏空——他昨日为护送受伤的妹妹,过午之后便再未行猎,如今收获恐怕还没那些只在外围打山鸡兔子的贵女多,教人如何甘心?
宋疏妍昨日亲眼见识过五六两围的凶险,自然难免为她二哥挂心,宋明真只笑道:“我又不是你,柔柔弱弱一阵风便能刮倒——昨日三哥带着你尚能箭射白虎出入自如,怎的我就不行了?”
一番话说得意气风发掷地有声,从旁经过的三姐姐宋疏浅听了却暗暗嗤笑一声,待宋明真离去备马之时还凑到宋疏妍身边冷嘲热讽,说:“四妹妹也莫要再劝了,二哥哥求功名之心迫切得紧,连自比方世子这样的昏话都能说出口,你还指望他听进什么?”
说完便抚抚鬓间的钗环悠悠然转身走了,气得坠儿在人身后愤愤地啐了一口。
冬狩次日亦要先至猎场,各家儿郎须待发令之后再行入林,宋疏妍随家人赴会时恰巧又在猎场门口遇上了方氏诸位子弟,他们个个高踞马上英武不凡,气象确与宋氏这般的文臣清流大为不同。
方献亭自然也在其中,众星捧月引人注目,或许因昨夜两人曾私下见过,今日宋疏妍看他的心境便有了些许不同——一时觉得离他近了几分,一时又觉得还跟过去一般远;欲收回目光之际又意外看到他武服窄袖之下的左手缠了几层白布,依稀……像是受伤了。
——他怎会受伤?
明明昨夜还……
她有些出神,目光便在对方身上多停留了半刻,没一会儿身旁的三姐姐便发出一声冷哼,细看去人都要被气哭了;继母万氏伸手在女儿手背上轻拍了拍,目光随即也落在宋疏妍身上,那一眼凉得惊人、大概也在警告她不要心怀非分之想,她便将目光收回了,站在诸位哥哥姐姐身后几乎瞧不见影。
那厢宋明真已上前同方氏子弟熟络地打起招呼,对方见宋氏长辈也在遂纷纷下马见礼,宋澹还之以礼,见了方献亭更难免要提及昨日之事,还说:“世子救我幺女,本该早日登门拜谢,只是身处骊山多有不便,待后日归于长安必携厚礼登门重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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